第22章 刻碑59
胡桃听见了这句话,她跺跺脚,说:“我先去把伞还回去。”
又跑掉了。
往生堂的第七十六代堂主、往生堂的立碑人、往生堂未来的客卿,老的、快老的、年轻的,都在这桥上站着了。这桥修得特别高,下方河道里面的船看上去都好小好小。追逐猫狗的孩童跑在桥面上,孩童身后有大人在喊着小心。
老堂主的手搭在桥栏上,看着远处的高山阔海:“一想到一个那样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真是难以想象……你看看现在的璃月,哪里能看出来当年妖魔肆虐横行的模样?”
立碑人“嗯”了一声,将之前奔跑的时候,怕弄丢的东西掏出来,系在了腰间,接过话:“最后一个千岩军也走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钟离站在立碑人身旁,看着对方腰间挂着的那枚神之眼,可客卿说出口的话跟神之眼毫无关联:“曾经在那样的时代,以莫大勇气追随岩王帝君征战的千岩军,当最后一人逝去的时候,那个时代也就开始模糊了。”
“所以,才有了我,”立碑人的左手为拳,拳撑在右手上,“往生堂接手一切跟离去有关的事物,可是偏偏有我这样的立碑人,来记下铭记一切的墓碑。”
立碑人回头,笑着说:“时代会离去,可我们的记忆不会模糊。我们会记得,就算我们不会记得,我也记得。”
他看着璃月港依靠的海,说:“我刻了好多的碑,我记了好多人。”
立碑人双手拢袖,像是被桥上寒风吹冷了,他“呼呼”两口白气,说道:“就像千岩军那一代逝去了,这一代还在。千岩军依旧是千岩军。也许未来,老堂主变成了小堂主。往生堂也依旧是往生堂。都是一样的道理。”
老堂主乐了,一巴掌拍他脑门,“得,咒我呢。”
最后一位从战场退下的千岩军死了,死在了冬天最冷的日子里。那些被人们称之为“过往”的时代,成为了传说与故事的源头。世事好像一条长河,被河水裹挟的人们并不会停下来。
雕刻这位千岩军的墓碑时,钟离就在一旁。
立碑人轻声问:“你可知晓为何众生之碑要用山岩所作?”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说起别的事情:“这不是我第一次为千岩军立碑,但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最后一次了。我雕刻了那一代所有千岩军的墓碑,他们的出生并不相同。有些人出生就是穷困潦倒,有些人出生就富贵非常。可是这些人,他们的人生在某一段时间都归于短短一句话:随岩君而行。”
“有些人的生平是璃月七星给我的,整理得很详细,在什么战场杀了什么都有写。有些人的生平是我站在他们床头,他们跟我说的,很模糊,描述也可能颠三倒四。但他们都记得一杯酒,前去战场的时候,岩君在群岩间给众将士敬了一杯酒。”
“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是世间顶顶无情的事情。很多经历过战争的千岩军,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
“有一日,我前去一位的家中,他没有双腿,但是能说话。说到他人生的那几十年,他就说……跟随咱们岩王爷而已啊。”
雕刻墓碑的中年人停下了动作,他用手拂掉石碑上的石屑。
他腰间的神之眼微微发亮。
“我知晓,人们是何等渺小,他们的时岁对于神明来说何等短暂。”
立碑人慢慢说:“可我不能忘。”
“若你真要接手,那你也不能忘。”
然后,他回答最开始的问题:“世间山岩为岩君血肉,只有岩君才可承载万千世事的重量。”
“我们找寻山岩陶土,好比从岩君身上剔骨剜肉,再用冷硬的刀具雕刻那些属于人的时岁。岩王爷他,应该也会记得的吧。”
钟离将刻刀递给对方,说起“一个传说”。
传说:很早以前发生在层岩巨渊的战争中,自发留下断后的将士,也为岩王帝君敬了一杯酒。
后来:岩君站在群岩之上。
拥有金珀一样双眼的神明,问渺小的人们。
他说:“诸将士将领,千岩之军,璃月动乱时,力图将挽天倾者,请起。”
即刻,共执金樽饮。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很冷。
传说讲完了,雕刻完墓碑的中年人,用手触碰墓碑上的字。
往生堂的立碑人问:“每个字都是我亲手刻下的,为什么我觉得那么陌生呢?”
钟离看着对方泪流满面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他询问的声音很低,中年人没有听见。
那枚神之眼闪烁了两下。
坐在柜台后面的少女还没有台子高,在别的小孩穿梭奔跑的年岁,她在往生堂里叠纸花玩。仪倌来来往往,喊着“胡桃,外面天气好,出去玩玩吧”。
她不。
她说:“我熟悉的那朵云已经跟着大雁飞走啦,我不出去。”
“胡桃、胡桃……”
听见了熟悉的呼唤,胡桃抬起头。看见的不是往生堂的立碑人,而是那位客卿……边上的一个小孩。
“胡桃、胡桃……”立碑人抱着这个跟胡桃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笑着说,“你看,你们要一起玩吗?这是我家孩子。”
目送两个小孩跑出门去,客卿才询问这个孩子的来历。
立碑人将胡桃叠了一半的纸花拿起来,说着:“天叔不是要退下璃月七星了吗?他托我照顾好这个孩子,是一个千岩军的遗子。虽说现在璃月太平得多,但是山野间匪患也可怕得多。”
“姜昭元,怎么样,名字好不好?”立碑人咳嗽两声。
他也快老了。
“那个孩子的爹,他的碑也是我立的……”
“当时他们送过来的时候,七八个千岩军,就这么来了。他爹身上盖着一件衣服,下葬的时候就一柄□□跟着去。昭元还小,在天叔边上站着,问天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没忍住,我就说交给我吧。”
世间的好事坏事混在一起,就是世事。多好的人啊,你说,可惜没了。
那什么又是“可惜”?
好事是清流,坏事是泥浆。走在尘世这条路上,落了一身。好事坏事分不开、分不离。
客卿看着他,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立碑人回答得极快:“我想看着昭元长大。”
然而,以这一桩事为码头,时间为河流。
往下溯流,在很多年以后,在立碑人逝去以前。
这个名作“姜昭元”的孩子长大,可世事无常。
他留下了一块碑,就在天衡山上。那年夏天,昭元被送来的时候,立碑人脱下一件衣裳盖住他。他也留下了一个孩子,叫“小姜”。
可是未来的事情,立碑人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年夏季,他要给这个孩子立碑,这个碑边还有一块碑。两块碑依靠在天衡山上。小姜问路过的旅行者:你能不能跟我玩捉迷藏?
所以现在,他站在秋日的阳光里,站在往生堂的门口,对着嬉戏打闹的两个孩子,说:
“胡桃、胡桃……”
“昭元、昭元……”
“慢点啊。”
夏天,结束了。
立完那块碑的立碑人,一下子就老了。
立碑人问:“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抚摸墓碑,跟从前一样。只是要记住的人,有些亲近,让他很痛苦。
客卿站在一旁,看着他。
然后,客卿倾倒手中的酒杯,给写着“昭元之墓”的地方,敬了一杯酒。
“哦……”立碑人自言自语,“他都长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啦?”
人们不怕死,人们怕孤独。人海茫茫就是独身一人,就会被世事和回忆消融在尘世里。
可是磐岩不惧生,天地群岩都是他,高山低谷也是他。
他说:“希望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对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很多,血脉脆弱的人,那些随他征战的千岩军。
很多,拥有力量的仙,那些战后身化山岩的兽。
很多,根植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生,这位立碑人。
天地群岩也曾被鲜血泼洒,在立碑人出现之前,那些无法洗尽的鲜血就是刻文。
高山低谷也曾被□□刺穿,在千岩军倒下之前,他们用手中□□支撑自己前行。
然后,那些人,被其余的人盖上一件衣服。
“春天到了?”老人微微侧头过去问他。
拥有金色眼眸的男子点点头,为对方盖上衣服,他回答说:“是的,璃月的春天到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早。
“我的愿望,你知道了吗?”立碑人问。
钟离点了点头。
“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是谁……”立碑人说。
钟离反而摇了摇头。
“人间好事坏事,都无法分开。但是岩君给了世人一个机会,就是神之眼。”
“得到神之眼的那一天,我是不解的。因为我没有处在命运的转折点。后来,你多次询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我确实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枚神之眼是什么愿望。”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也知道了。”立碑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岩王帝君曾有过许多化身,而在为退下神位做准备的时候,帝君也捏了好几个凡体,大多都失败了。立碑人与钟离是仅存的两个。只是立碑人一直没醒来,做了普普通通的人活了一生。
于是,老去的立碑人便闭上了眼。
男子站在一旁,在老人闭眼后,名为“钟离”的他流了一滴泪。
衣服之下的立碑人化为了岩尘,在天地间四散而去。
春雷阵阵。
钟离的身后有一尊巨大的神像,他们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用秀美山川作布料,用珍稀玉脉作衣带,用万家灯火作珠宝。
人们高举着双手,在他的身下、身旁、身边。
人们像是托起了高山一座。
然后,钟离抬起手,手上是一枚神之眼。
“石不朽,磐岩之志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