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206
劈头盖脸的指责朝沈皇后而来, 她一张张捡起奏折,仰起脸道:“你只会凶我。”
陈文帝的火熄了大半,他心中只有宁贵妃,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结发之妻。
沈皇后远比贵妃漂亮,但学不会温柔小意,也不需要人保护,她整日里只围着陈祁年转。
陈文帝不喜欢沈皇后的骄傲,连带着不喜欢更加桀骜难驯的陈愿。
他其实知道沈皇后用陈愿替代陈祁年上战场的事,也承认陈愿的本事,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并非男儿身。
陈文帝轻咳一声,接过沈皇后递来的奏折,装作不经意问道:
“若是将阿愿召回,一直替代年儿,甚至于女扮男装登上帝位……你这个做母亲的怎么看?”
沈皇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的语气依旧淡淡:“陛下,臣妾不知,臣妾无话可说。”
她只希望陈愿跑得越远越好,北陈只会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像丢弃风干的橘皮那样,将她舍弃。
连作为母亲的她都这样做过。
沈皇后不想再让陈愿当影子,她总觉自己亏欠陈祁年,所以事事牺牲陈愿,这无异于另一种亏欠。
近来安插在南萧的探子回禀,陈愿接二连三陷入昏迷,她的身体恐怕也很不好,沈皇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以为陈愿无所不能。
那是她十月怀胎掉下的骨肉,沈皇后无法像陈文帝一样待价而沽。
陈文帝又道:“总归是你的子嗣继承大统,牺牲一下阿愿又何妨?从前不也是……”
“咣当”一声,沈皇后推翻了重新垒好的奏折。
她强硬道:“不可能,除非立阿愿为女帝,否则想都别想。”
陈文帝道:“荒唐。”
谈话不欢而散,沈皇后摔门而去,她从前想和陈文帝举案齐眉,想维护皇后的地位,所以才让阿愿代替病弱的年儿。
为了沈氏一门的虚荣,陈愿已经付出太多,她该得到应得的,而非被“女子之身”四个字轻易否定,做一辈子暗不见光的替身。
沈皇后如此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她以为替代一事仅自己知晓,万万没想到陈文帝心知肚明,他非但没有制止,还默许纵容。
沈皇后只觉得这些年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像个笑话。
彻底失望只需要一瞬。
沈皇后很早就知道陈文帝薄情,他看似深爱宁贵妃,却也想过除去贵妃腹中的陈祁御,说到底,能当天子的男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他早已不是沈筠年少时爱慕的翩翩公子了,在面目衰老的同时,陈文帝的心也丑陋得不能再直视。
很遗憾,她醒悟得这样晚。
沈皇后挺直脊背,走出大殿,熟悉的碧瓦朱檐被她抛在身后,她往幽禁陈祁年的东宫走去,仅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
夏日的风短暂吹过徽州。
萧云砚重新启程,临行前他问陈愿:“想不想留下来?”
留在王府,萧绥身边。
这显然是道送命题。
以萧云砚的性子,不必陈愿说个想字,但凡她点一下头,他兴许都能发疯,像不久前在白露关那样。
陈愿也是后来从莫惊春的口中听闻:那天的萧云砚满身戾气,差点折剑,她没选择他,无异于杀了他。
莫惊春说罢,还要提醒陈愿别出卖自己,他可是非常“守口如瓶”的。
陈愿只当个笑话听听。
她抬起眼睛,看着已经上马的少年,伸出手道:“阿砚,带我走吧。”
萧云砚眸光闪烁,破天荒地多问了一次:“真的不留下吗?”
“我不会吃醋。”他保证。
陈愿有些读不懂他这番操作,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快点拉我上马,别磨磨唧唧。”
萧云砚抿唇,翻身下马把她抱了上去,圈在怀里,往渡口的方向去。
身后的绥王府渐渐沦为缩影。
骏马走远后,萧绥才从府门后走出,在门口相送的季大夫瞅了一眼,摇头笑道:“殿下,老夫我可不治相思病。”
青年长身玉立,有些落寞,淡声道:“那便不治了。”
他手里捏着一只白玉瓷瓶,是在陈愿做影卫时的房间里发现的,这只装止疼药的瓷瓶年岁已久,底部刻着“长安”两个小字。
萧绥仔细回想,原来十年前在空隐寺,漫天飞雪的后山里,才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而非在战场上,陈愿以北陈太子的身份。
命运无情地开了一个玩笑。
在她最喜欢他的时候,他没有察觉,甚至不曾在意,等她已经走了很远,他才意识到心里的情愫。
和这只瓷瓶一起,留在了陈愿身后的风景里。
……
夜深,客船到金陵时,天气已经入秋,清晖居的柚子树有专人打理,结了满枝沉甸甸的果。
客船在水上行了近一月,比从前的旅途都要长,主要原因是萧云砚改了航线,放慢航速,带着陈愿看遍沿岸风光。
他最喜欢在日暮时分把陈愿拉到甲板上,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看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波光粼粼,泛起一片晚霞绯色。
目之所及,山川湖海。
晚风送尽温柔。
这比做天子快活多了。
萧云砚仰靠着护栏,回头对陈愿说:“在死牢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出来一定要踏遍万里山河。”
少年的发被风扬起,白皙脸颊上落了点点余晖金光,纯粹得不似凡尘中人。
陈愿低头笑笑:“总有一日你会实现你的愿,说不定还能御剑乘风,与天地同寿,观众生为草木。”
“不会。”萧云砚抬手拢了拢光影,说:“我不会视众生为草木,因为你在众生里。”
陈愿弯了弯眸子:“拉钩。”
“好。”萧云砚拢着一指细碎残阳牵上她的手,说:“你也答应我,好好活下来。”
……
陈愿不记得那天有没有点头了,她回到静宣殿,吃着从清晖居送来的青柚,看了眼散乱搁在桌面上的雕刻工具。
还有一块上好的檀香木。
她想刻一支发簪,为不久后,将在冬日及冠的少年亲自行冠礼。
陈愿的雕刻手法并不高明,不过是从陈祁御那学来的三脚猫功夫,好在她很用心。
无数次的失败,发簪也渐渐有了雏形,是一柄小木剑的形状,剑柄处刻出一朵桃花,与禅意剑很相似。
禅意剑是萧云砚亲手送来的,和她的白银长|枪濯缨一起。
萧云砚没说是什么意思,但太监李联嘴碎,提了句是聘礼。
一日送一样,直到她生辰。
陈愿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送聘礼的方式,离她的生辰还有小半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样。
陈愿欣然收下,可慢慢的,她才察觉聘礼一件比一件贵重。
萧云砚口中的一样,是至少能抵外边十抬聘礼的程度,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陈愿受之有愧,也无法回同等的嫁妆,她想要退还,哪知隔天就收到了陈祁御从空隐寺发来的“快递”。
足足九十九抬嫁妆,请了最有名的镖局护送,铺着红毯抬进皇城,给够了体面。
陈祁御从邺城回空隐寺后,第一件事是安顿母亲宁贵妃,第二件事就是在母亲的提点下,准备给陈愿的嫁妆。
宁贵妃还以为儿子不曾知晓复杂的身世,仍旧是以陈愿的皇兄自居,妹妹去了南萧,有出阁之意,自然要提前准备。
陈祁御只是一笑而过。
他在清点嫁妆的同时,也慢慢悟到了修佛的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
他如今看陈愿,也还是皇妹。
以娘家人的身份给出聘礼,并无不妥。
陈祁御一并给陈愿寄去的,还有一瓶寺里的桃花汁液。
陈愿曾说要,陈祁御不大明白用途,但还是照做了,在初春的桃花将谢时,他特意折了几支碾成汁,装瓶封存。
收到这东西的陈愿也很高兴。
因为她终于可以知道,师父空隐留给她的遗诏上,究竟写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