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51
明月高悬,应长乐端正的坐在书桌前,手旁堆着厚厚一打卷子。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卷纸上几乎是空的,寥寥几笔,全是直接写的答案。
暑假前半程有多位前国际奥赛得主轮番上门教学,后半程换了曲楚和应谨言,水平只高不低。
学习进度相当喜人,高中竞赛的题已然手到擒来。
应长乐松开手,笔随意的在桌面上滚动,直到碰上障碍物停下。
起身扯着肩颈活动颈椎,又顿了顿,才拿钥匙打开立墙书柜里带锁的透明格。
格子不大,只够容纳几样小东西,应长乐把手机置于其中。
她并不是过于专注认真的人,桌上拼好的五魔方可以作证。
会在做题的间隙转复杂的十二面魔方转换思绪,但不会用电子设备分散精力。
应长乐是开始写卷子前看到曲楚朋友圈背景的,她此前很少这样关注一个人。
就很莫名其妙的顺着聊天对话框的头像点进去,然后看到了自己拍的那张照片。
无论是站着的曲楚、还是布景的碧水蓝天,都是应长乐最喜欢的。
她听见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明知是错,无法抑制。
应长乐尝试拿绝对理性压住这种荒唐想法,可的确没法找到支撑依据。
存在见不得光,家人无法把她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自己偶尔客串摄影师给姐姐们拍照,可都不会被用做背景。
她兜转一大圈后,又回到曲楚的朋友圈,指腹轻点屏幕,没想到出现个提示。
[您已点赞该背景。]
“”应长乐没想到还有这个操作,手忙脚乱地又按了一下。
好在系统人性化的弹出:[您已经取消点赞。]
她只能祈求曲楚当时没有正巧在看手机,定神后坐回去刷题。
学海无涯苦作舟,现在巨轮都造完了,不得不直面问题。
应长乐深呼吸,缓慢地扭动钥匙,捧出盒子里的烫手山芋。
屏幕上有来自曲楚的消息,不过是问自己要不要吃水果的。
尝试过两次重复点进微信并刷新后,应长乐终于肯定,神明眷顾于她,曲楚没看到。
她学着曲楚的操作,把自己给他拍的照片设置成两个人的聊天背景。
犹豫两分钟后,发了条朋友圈。
依然无字,单图。
曲楚给她仰视拍的那张。
下课后同学点赞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迟辰:[咱哥哥拍照水平真牛逼啊]
陈毅回复迟辰:[你可要点儿face吧,别咱们咱们的,凑什么近乎。]
洛今:[owo我们应应真好看鸭。]
郝萌:[男友视角耶,别人家的哥哥好会拍,我希望我的哥哥们多学习一下!]
应长乐盯着男友视角四个字看,书柜的玻璃门上映出她浅淡的笑意。
****
曲楚大马金刀地坐在露天阳台的躺椅上,茶几上的烟灰缸已经堆满。
清凌凌的月光落在大理石面,像是浮动的水色。
笔记本电脑大开着,上面是浓墨重彩的油画。
粉肤玉肌的婴儿窝在华丽的绸卷里,像是降临人家的天使。
应长乐的生父应行云是个非常出色的写实派油画家,但委实不算是个人。
这结论许多年前大家就已经得出来了。
应行云是个出格的败家子,不过应家财力雄厚,败家倒也无伤大雅。
他的原配妻子是位声名狼藉的舞蹈家,应老爷子起初不同意他们交往,一度断绝给应行云的经济支持。
不知他们父子俩究竟如何商榷,结局是应行云和原配妻子生下应慎行,直接送回国给父亲抚养。
后来又为了满足应老爷子儿孙满堂的心愿,生下女儿应谨言,以此换取到了挥霍一世,无忧无路搞艺术事业的财富。
孩子从始至终对于应行云来说都只是个谋利的工具。
不过有的谋财,有的谋名。
应长乐的存在极不可说,故此大家谴责的都是把孩子送来当模特的家长,殊不知是应行云在狠心用亲女儿创作追名逐利。
瘦长的手指划着触控屏,曲楚翻过一张又一张的油画,好像看到了自家小姑娘的成长历程。
婴儿时期的应长乐用漂亮的圆眼睛好奇看世界,好像世界上所有美好都会归在她身上;
再长大一些是带着天使翅膀,惶惑地被放在恐怖玩偶正中央,慌乱和恐惧写在脸上,这是连幅画,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手脚并用在不断地妄图爬出去,沿途都是骷髅头和恶魔,结图是她仰着头,跌坐在巨大的骷髅前,满脸泪水;
然后就是白天游乐园里看过的那张《期待》,接着是漂亮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她的父母争吵不可开交,布景是摔碎的花瓶和被砸出坑的地板,而女孩的眼神淡漠,旁若无物。
这个系列以《落空》收尾,时空跳跃着记录到应长乐六岁这一年。
可笑的是系列以《成长》定名。
曲楚掸掉积了大半截的烟灰,有的飘进加了水的烟灰缸中,有的不听话的坠落地面,溅起四散的尘埃。
他猛吸一口,仰着头缓慢地吐掉,眼圈徐徐上升,脑海里浮现出应长乐冷艳的脸。
天知道她神色淡漠讲“我不怕任何恐怖片”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年幼时挣脱不出的阴影呢?人工拍摄的鬼怪算什么呀,你见过人心吗?
心好像被重重的攥住,带着倒刺的手掌生硬地卡进去,勾带着血肉模糊,疼得惊人,连呼吸都凝结。
烟盒里空空如也,曲楚无奈地抄起只棒棒糖塞到嘴里。
身后倏然响起开瓶气泡迸出的声音。
曲楚回眸,应长乐穿纯黑无袖睡裙,光着脚,举着听易拉罐啤酒,低头抿了很一大口。
那双漆黑漂亮的桃花眼幽幽望过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比画面更具冲击和表现力。
长发散在圆润白皙肩头,人显得相当放松,罐壁的水顺着手指蜿蜒流淌,俨然已不知站那儿看了多久了。
“”曲楚哑然,他扬手固定住棒棒糖杆,后槽牙用力“咔嗒”,直接把糖咬碎,抽出塑料杆扔进烟灰缸里,懒洋洋地调侃道,“好家伙,哥哥正在尝试戒烟,结果转头家里未成年喝酒呢?”
应长乐觑着积满烟头的烟灰缸,面无表情地又喝了一口。
曲楚反手敲桌子,蹙眉沉声讲,“容磊到底怎么当人家哥哥的?居然让未成年的妹妹学会喝酒了?”
如果容磊人在帝都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把“中国驰名双标”的锦旗披曲楚身上去了。
“没有。”应长乐没什么情绪的否认,“我三四岁的时候,应行云就拿筷子头沾威士忌喂我了。”
世纪初的酒桌文化风靡一时,加上育儿观念不成熟、文化程度不高等原因,也不是没有家长会做这种离奇事情。
可他妈的算算时间线,应长乐出生那会儿,应行云都任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了,高知,但低能。
曲楚实在找不到形容词骂应行云了,感觉用什么骂他,都是侮辱了类比的东西。
“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曲楚收坐姿,把躺椅空出很一大块地方,“过来坐吧,我去拿酒,陪你干一杯好了。”
应长乐没有什么动作,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气泡在易拉罐里破碎,散着微弱的响。
曲楚刚准备关怀三两句少女心,她就先行半步,乖顺的坐了过去。
“讨厌烟味吗?”曲楚拿啤酒过来的同时还顺便拿了包新的烟。
应长乐反问,“你猜?”
躺椅是定制的,长两米二、宽一米八,两人竖着坐,脊背可以倚靠背,
“你猜哥哥猜不猜啊?”曲楚用纸巾转着罐口慢条斯理地擦拭,食指勾住开扣,拇指抵着罐口,单手开易拉罐,咂着酒悠然问。
应长乐没有回答她,茶几上的笔记本也没人去给合上。
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摆在哪儿。
存在过的东西就是存在,避讳有何用?
了解想要了解的东西,掩饰做什么呢?
曲楚低头直接从烟盒里咬出根烟,拢着火点上,指间猩红明明灭灭的烧着,他坐逆风向,烟雾吹不到应长乐哪里。
两人就一起在月光下沉寂无声,连酒罐都未碰上半下,各自饮酒。
“要吃水果吗?”良久后曲楚掐烟,温柔问。
应长乐用力把瓶身捏扁,“不吃,我在等你抽完,现在该回去看书了。”
曲楚轻声应,“去吧,哥哥睡得很晚。”
潜台词昭然若揭:我一直在,你可以随时随地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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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的题集与卷子被划拉到一边,应长乐抽出个空日记本,低头落笔,笔尖流畅的顺下字迹。
写完后又理了理本后页的内置袋夹,约莫着应该够装今天撕下的名字了。
才又返回前页,转身进了卫生间洗澡。
就那么光明正大的摆着,曲楚进屋会敲门,更不会翻看她的东西的。
哪怕是坐在应长乐旁边的位置上辅导物理竞赛时,曲楚都会确认可不可以拿,谨慎到连整本都是空白的便利贴都要问。
君子到极点,甚至连衣服都是分开单独晒的,应长乐拥有二楼一间单独的衣帽间和露天阳台,她怀疑除非自己要求曲楚帮忙挑衣服,否则这人大概半辈子都不会在踏足自己住宅的这间屋子了。
卫生间里传来汩汩水声,夜风顺着大开的窗户溜进来,乱翻书桌上的日记本的页。
风连拂好几页,露出应长乐最开始写得那一句。
行楷娟丽,笔锋顿挫。
[我喜欢上曲楚了。]
[但绝不能让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