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酒避世3
恒平君比延寿君的生母要大几岁,她的出身极好,祖辈是神族澹台家,父辈为神熇效力,被赐予勋旧之姓。她十岁就承袭母族的爵位,成为“恒平君”,代价是永远失去母亲。笄礼之后,恒平君嫁了一个前途大好的青年,之后即便是经历延寿君生母之死,她依旧稳稳当当地走到今天。
恒平君是如今依然敢管教延寿君的人。
延寿君嗅着身上的酒气,不算太浓,她走进院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换身衣裳,这时候就听到恒平君那略带愤怒的声音。
“夜不归宿,你到底要如何?”
延寿君早已习惯这场面,她慢慢吞吞地朝声音的方向行礼,这礼倒是规矩的很。
恒平君缓缓走下台阶,又道:“昨天的事,你可知道了?”
她嗅到了酒气,立时蹙眉,道:“这是喝了多少?”
延寿君避开了后一句,缓缓答道:“刚才在大街上听说了。”
“听说了?”恒平君在延寿君面前立住,“你倒是不在乎。”
延寿君淡淡道:“这么大的事,谁还记得我?我又何苦自找麻烦?您不是希望我平安快乐过一辈子吗?这可是好兆头。”
恒平君盯着延寿君看了片刻,忽然叹息道:“该让你早日成家的,这样也有牵挂。”
延寿君只是笑道:“代秣这年纪,早就过了。”
她不该有家人的。
恒平君知道延寿君的意思,也知道那些人的顾虑,便不再说了。
施了隐身术的汜留和裔昭不远不近地看着,大猫蹲在一旁,忽然道:“五子,我们帮帮延寿君嘛。”
“五子”是汜留上神的小名,天底下只有大猫一只猫敢这么叫,且配上那独有的猫里猫气,生生体现出汜留比大猫小了一辈。
汜留尚未来得及反驳这只大猫,那边的裔昭已经表示了赞同,这下汜留便不好反对了。因裔昭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汜留想着她大概是想起了往事。
少年困顿的往事。
“此人少年酗酒,身子骨已经掏空了,实在不宜操劳。”汜留想着,若是为延寿君着想,还是让她活久些好,想来裔昭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至于在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再害人。
大猫听了这话,立时给了汜留一个白眼,同时气呼呼地说道:“我是要成人之美,你想什么呢?”
裔昭亦深深地瞧了汜留一眼。
汜留心底泛寒,她们确实是在同一个地方吗?
“荣宁一对这延寿君,确有几分真情。”裔昭悠悠道,目光落在汜留身上,“五子你该帮这个忙。”
汜留敛容正色,道:“好。”
大猫甩着尾巴,高声道:“好。”
于是,就在这天晚上,汜留上神进入延寿君的梦里。
在梦里窥探人家心事,于神而言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汜留常对此种做法表示唾弃,然而在裔昭的注视下,耳边还有大猫的聒噪,她十分识趣的答应了。
今夜延寿君并未饮酒,也不知是昨夜残存的酒意,还是今日真受了刺激,反正她梦里的情形不算太妙。汜留是阅尽众生的人,自然知道延寿君痛苦的根源。
无非是生母之死罢了。
梦里的延寿君十分混乱,时间一会儿是幼时一会是少年一会儿又是今日模样,只是不曾跳出她生母过世当日的情形,想来这事她既不能忘记,亦不愿回忆。
汜留觉得头疼,窥测人心这种事,裔昭才是行家,她顶多算个外行,还是个极懒惰的外行。延寿君有心结,那是多年前种下因,且不管今日结什么果,似乎都与荣宁一无关,主要是感情上实在没有一撇。
正踌躇着,一个不注意便直接在延寿君的梦境里现了身。汜留暗叫大意,正准备寻个由头悄悄退去,却看见延寿君不甚清醒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喜,便问:“你终日昏醉,可是为了躲避外边的事。”
延寿君迷迷糊糊的,不像醉酒的人,倒像服了药的,她木然点头。
“为何不用别的法子?”
酒鬼通常指男人,尽管女酒鬼也不少。汜留望着延寿君那张漂亮的脸,总觉得可惜了。
“别的法子?也不是没用过。”
延寿君说,她读书时常见古人靠装疯卖傻避祸,觉得太过为难。不过秉着一试的态度,她倒也确确实实地观察过几个疯傻之人,在亲身尝试过三天后,她主动宣布自己“病”好了。
太难受了。
外表是个疯子,内心却清醒的很,延寿君终究还没有这个功力,否则她也不会到现在依旧活成这幅模样。
“酒是个好东西,一喝就醉,随时随地都能倒下。”延寿君双眼迷离,往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现场展示了醉鬼的状态。
这其实不算太醉,汜留是这么想的。真是醉过了,不是躺着不动,就是再也不会醒过来。延寿君借酒消愁的意思很明白,作践自己也是真的。
汜留觉得现在已经不适合谈什么风花雪月,于是她勉励延寿君一句:“神女之女的身份,是责任,不可逃避。”
退出延寿君的梦境,汜留再次遭到了大猫的白眼。
“喵——”
大猫拖着长长的尾音,在一旁躺倒,尾巴轻轻摇晃。汜留下意识地想上去摸一把,大猫一个肉垫子过来,“不给摸!”
生气了。
汜留只好将目光转向裔昭,裔昭不准备哄猫,只是道:“去荣宁一那看看。”
语气正常,面上毫无波澜,看着这样的裔昭,汜留越发心虚。
荣宁一的梦境比延寿君的好多了,因为她在回忆往事。
神熇四十五年冬天,某日,神都还没有下雪,荣宁一还没有改姓,因为与家里赌气,她昨晚投奔了神都巫神庙本堂,没睡好,今日起得格外早。
神都巫神庙本堂可以说是神国迁都以后最重要的神庙之一,香火鼎盛,为了安全,天黑以后,天亮以前,神庙是不接待任何信徒的。荣宁一闲来无事,就往大殿走,正赶上神庙开门,一群信徒涌了进来。在这些人当中,有个很特别的人。
那是个跟荣宁一年纪相仿的少女,被人群裹挟着,面上却无半点慌乱之色,那平静的眸子底下,是死一般的冷寂。
年纪轻轻的,好像个死人。
荣宁一注意到那女子的衣裳,不是寻常百姓,怎么说也是勋旧之家。她也是勋旧人家的姑娘,混迹神都多年,并未听过这一号人物,所以好奇心立时被勾了起来。
敬神本是神圣之事,只是近来变得颇俗气,那些香客只有在神前跪拜时才能安静些。那死人般的女子随着这股子俗气,步入大殿,这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又退了出来,慢慢地往偏殿走。
她走的很慢,身单影只,似不太稳当。
荣宁一正想尾随过去,这时候她突然知到了那女子的身份——延寿君。
一旁的人正小声地议论,延寿君是神都有名的人物,自从她开始醉酒,普通人也有见到这位大人的机会。荣宁一早就听过延寿君的传闻,以她的身份,本来是可以直接去见延寿君,然而想到延寿君的处境,再想想自己家族的顾虑,此事便没有实现过。
内心深处,荣宁一对延寿君是同情的。然而今日一见,她仿佛失了神一般。
那个人竟然是延寿君。
荣宁一没有追上去,不过在那之后不久,她便换了如今的名姓。
而对于延寿君来说,那时的荣宁一不过是人群里一道探究的目光,神都城里有太多这样的目光,并不会注意到。
荣宁一对汜留抱怨,她说延寿君有时表现得对外界漠不关心,就算她鼓起勇气找好借口走到面前,也不过是混了个“几面之缘”。而在这几面之缘中,荣宁一发现她对延寿君的感情发生着变化,她无法忽视也无法转移这种变化。
她的目光追随着延寿君,再也不愿离开。而心底的那一丝怜悯,正慢慢蜕变成别的东西。
“真是一厢情愿。”这是汜留给裔昭的总结,她说:“不好办。”
通常,汜留说“不好办”的时候,就是这件事不能办。不过她这话是对裔昭说的,其实是在问裔昭“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我还能做点什么?”
“真是一厢情愿?”裔昭用的是问句,她笑了笑,“不见得吧。”
汜留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她觉得裔昭最近很不妙。
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