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稚之6
这个周日的上午,阳光明媚。从获拎着一大包零食,带上从国满那儿借来的伞,迈着轻快的步伐跨过中学部与大学部的地理界限,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国满的住处。这次只一眼,她便怯怯地想要回头。
没有办法解释上次为什么没有发现国满住处是那样的符合主人的身份,从获现在看见那紧闭的大门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更何况那大门外现在还站着一群身着制服、手持武器的士兵。从获记得那种制服,那是许城许氏禁卫军,许氏领地上最精锐的一支部队。
国满家有客人,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从获不愿再前进一步。她捏着手里的零食,看了一眼那把认真整理过却仍然无法恢复原貌的的折叠伞,觉得自己无比幼稚。可是,就这么走了又觉得不甘心,那挪动的脚步变得如人心一般游移不定。
电话铃声在此时想起,从获摸出手机一看,是国满打来的。那天她们有交换联系方式。这个电话打乱了从获思绪,她深呼一口气,终于接通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国满的声音,她说今天家里有个小朋友过来,希望从获过来见见那个小朋友。从获因此说出自己在国满家门外的情况,但她强调是刚刚到,二人因此感慨一番:居然想到一块去了。有了国满这个电话,从获得以壮起胆子进了国满的家门,经过那些士兵身边时,整颗心都在晃荡。好在国满已经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一切的不适立刻烟消云散。
“今天家里来了个小朋友,是许氏的长房长女,名叫稚之。她每个周日都会来我这儿上课,我想你们能聊到一块儿。”
听着国满的介绍,从获不由对那个“小朋友”产生了兴趣,一时竟忽略了“许稚之”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这为后面的失望埋下了伏笔。
首先,那怎么能算是一个“小朋友”?跟从获一般大的年纪,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看人都是高高在上的眼神,只有在国满面前才偶尔露出学生的乖巧,跟新闻里报道的乖巧懂事、端庄淑女压根沾不上边。其次,这位公主将刚进门的从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鼻子亨出一句“穷酸样儿”。从获不知受了什么鼓动,竟然立刻反驳她大搞排场、劳民伤财,而且不知隐匿行踪,自成靶子。许稚之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反驳了回去,回过神来立刻强调这是为了许城许氏未来领主的安全,无可厚非。
国满拎了一大包零食过来,平息了这次争执。
这是从获与许稚之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没有留下好印象。第二次见面是在从获二姐从莘的婚礼上。
从莘与许致臻的婚礼时间不知道更改了多少次,最后定在下个月。然而,在从获见到稚之那天的晚上得到管家电话通知:从莘的婚礼提前到下周举行,仪式从简。这个消息打乱了从获的计划。
这场被外界盛赞为节俭典范的婚礼并没有因为节俭而降低了来客的身份地位。许氏的少主许洪带着唯一的女儿稚之到现场给与新人最美好的祝福,随即被一大波各个领域的头面人物包围。稚之不知何时溜了出来,于是遇到了在明榕私邸的从获。
从获出现在这儿自然是有理有据的,作为明榕与丁尚思最小的女儿,在姐姐结婚时露个面理所当然。稚之却对此表示惊讶。她不无挖苦的说,一向标榜开明的郑氏第三子明榕也是个重男轻女的货,说得从获竟无从反驳。
“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郑氏也好,许氏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
稚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无奈之色。
从获倒是隐约听说过稚之的苦恼。稚之是许氏长房长女,她的父亲许洪将在老领主过世后成为新领主,问题就在于许洪只有稚之这一个女儿。男女平等是五声岛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出口的,但真正涉及到继承人问题,大部分的人又希望那个人会是个男性。稚之爷爷这一辈下来,只有许洪这一房是没有儿子的,其他各房的儿子都能组成一支禁卫军。让许洪成为少主是为了避免家族内部的争端,如果让稚之成为少主,大概只会加重许氏的内斗吧。
想到这儿,从获不由认真看了稚之一眼,只这一眼,她便觉得这个名叫许稚之的女孩不过是个可怜人。想想她郑从获,父亲是郑氏第三子,正常情况下不会卷入领主之位争夺。作为父亲明榕的小女儿,上头一堆哥哥姐姐,很多事情也轮不到她。倒是稚之,生来就在那个位置上,无论她怎么选择都会引来无穷风波。
稚之大概是感受到了从获那带着深深怜悯的目光,冷笑一声,随手扯下一片桂花树的叶子,用食指轻轻弹着,忽然问:“成由勤俭败由奢,你怎么看?”
从获微愣,随即思考起对方话里的意思。不是她存心把别人的话理解为恶意,只是出于本能般会思考一会儿再做回答。也许是后天环境的影响,从获没法以最简单的方式理解别人的话。
“我从来不认可这句话。”
不等从获回答,也许本来就不需要从获回答,稚之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她微微昂起头看着夜空,“所谓勤俭,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她狠狠撂下这句话,从获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过来,脸色不自然地发白。
“古人说过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从获知道自己说的并不自然,但这是她作出的最冷静的状态了。
从获与稚之的第二次见面,不欢而散。
婚礼的过程并不长,因这场婚礼而开始的事情却并不少。从获不敢那么快离开,别别扭扭地捱到大部分人物都散去,父亲依旧在书房与人谈事,母亲被一群贵妇人们围着,也是脱不开身。为了赶回学校的最后一班公交车,从获只得硬着头皮向管家李维忠打了声招呼,托他代自己向父母告别。
最近的公交站牌十分冷清,只有从获一个人在月色下等车。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邋里邋遢的大师正给一个中年男人算命,只听大师猛拍大腿高声说:“哎呀!你这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大师话音刚落,一只手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半旧的百元钞票递给中年男人,“见着你,我今天可是交了好运。这一百块你拿去,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头。”
中年男人本来将信将疑,看到百元钞票后明显动了心,悄悄验过真伪,脸上露出笑容,转身便跑得没影儿了。
大师在中年男人走后沉沉叹息一声,一脸愁苦之色,待看到公交站牌旁的从获,眼里立刻恢复了生机,使劲朝从获招着手,喊她过去。
鬼使神差的,从获竟然挪动了步子,待她后知后觉时,立刻住了足,“我身上没带钱,你说再多我也没钱给你。”
大师保证不收钱,并说:“这会儿公交车还没来,你过来听老头子开开玩笑,也好打发时间。”
从获终于到了大师面前,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大师从头到脚打量了从获一番,又让从获伸出双手给他看,一边半眯着眼睛思索一边悠悠地说:“小丫头,你出生高贵,衣食无忧。不过,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接下来,你会有十五年之厄——”
从获本来认真听着,眼睛却瞥到公交车已经快到站了,赶紧留下一句“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了”便转过身,跑出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谢谢您”,便再也没往大师那个方向看一眼。
大师的话停在了“厄”上,他看着从获远离的身影,最初是惊讶,继而有一丝怒意,懊悔之情随即占领他的内心,最后爬上眉梢的是难以言说的悲悯之情。
从获顺利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全身都变得亲松,身子软软地倚靠在公交车的座位上。最后一班车,没什么人,躺下都可以。当然她不会这么做,就算再疲倦,在回家的路上也得打起精神,这是多年来一个人往来于学校和父亲私邸的经验。
回去冲个热水澡,往床上一趟就可以进入梦乡。一向睡得很好的从获做了个梦,爷爷出现在梦里,佝偻背,看着她不说话。旁边有个老奶奶,仔细看好像是已经过世的奶奶,奶奶倒是对从获说了一句话,
“你得回去看你爷爷。”
这句话连同这个梦被第二天醒来的从获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