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问诘216
那才是白知秋想要回去的因由。
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的不止是幻象,还有仙力翻涌之下,乍然在眼前展开的早已尘封进记忆深处的梦境,与幻境重叠在一起,变成一场又一次重演的灾祸。
他不想,也不能。
不想让白宇云孤身留在人间面对这一切,更不能让人间之外的灾祸再降临一次。
但是他错了,直到一百五十年后命运降临,他才终于看见它对他露出的狰狞獠牙,就像他在杨雨屋舍内发现那本籍册时初初窥见的残忍一样,它恶狠狠地嘲笑着他,讥讽着他的自以为是。
那些人本来不该死。
白知秋站在血泊中,白衣如雪,却背上了满身罪孽。世间最干净的仙一手造就了魍魉鬼蜮,于是他再找不到回头的路,只剩下一生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我恨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是白宇云施加给他的诅咒,也是每一个因他而死的人施加给他的诅咒。他覆辙重蹈,从白庄,到那无名无姓的二百八十三人,再到而今所有的因为人祸而死去的人,颂念了千遍万遍,尽数压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还活着?他们质问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我……”
白知秋徒劳地张了张唇,面色煞白:“我……”
他终于彻彻底底站在了暴雨里,惶然又无措。
耳边的一声声重复的诘问震声。
白知秋低下头,看见雨下得更大,血流得更快。他看见那些暗色的怨煞从他掌心逸散而出,顺着因果线缠绕在手指上,然后顺着臂膀往上爬。
雪白的衣袖霎时被染得血红。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他们哭叫着,挣扎着,凭什么不是你?
不甘,嫉怒,怨恨,憎恶……
白知秋都听到了,都感觉到了。
为什么?凭什么?
他觉得荒谬,觉得悲哀,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活着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三百四十年前,铺天盖地的灾难降临之时,他也是跪伏在地,引颈受戮的芸芸众生之一。
一百七十二年前,他同样在灾祸中失去了一切,父母,师长,亲友,乃至自己。此后茕茕独行三百年,无人可诉说,无人可倚靠。
他与世间众生又有什么不同?
他行走在人际幽渺的山道上,感受到长风掠过山林,吹来潮湿的云雨,还是只能嗅到鲜血时,他也会委屈,也会难过。无数个痛到难以入眠的的夜晚,他的目光穿过无穷的黑暗虚空,也曾无数次地任由阴暗想法爬满心头。
凭什么他们可以哭,可以报复,我却不行?
凭什么我不能痛快死去,凭什么我要为了那一点缥缈的温度去尝试迎合,去尝试将这些不堪入目的过去藏起来,伪装成其他人想要的样子?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失去了来处,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处了。
白知秋抱住手臂,轻轻颤抖着。
太累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逝者已逝,他随着他们一起死去,从此成为世间的孤魂游鬼,没有人能够原谅他,能够放他往生。
只是因为他是一场场灾祸里活到最后的人,所以,便没有人再在乎,他也是最不想活着的那个人。
红尘百态,他活在人间,却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雨浇湿了脸,什么都看不清了。
“白一,让这一切结束吧,好不好?” 质问声忽而淡下去,另一道声音轻轻叹息,俯身贴在了他耳边,“结束吧,好不好?”
“结束?”白知秋茫然地重复,呢喃一样,“该怎样结束?”
“该怎样结束,你不是知道的么?”
“我知道?”白知秋喃喃,他好像完全想不到答案,一双温润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成了可以任由他人摆弄的木偶。
“你看,那么多人都在等着你……去找他们不好吗?”
“只需要……”
只需要死。
白知秋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动也不动。漫漫虚无中,只感觉到有人将一片什么东西按在了他掌心中,又慢慢地抬起他的手,将它抵在了额心。
“你看,一点都不难。”那声继续说着,“你不必再痛苦,不必再难过,不必再辛苦地活着。”
“所有的亏欠都会还清,不想面对的一切都会结束,皆大欢喜,不是吗?”
“你可以去见自己想见的所有人,你再也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你再也不会疼了。”
血混着雨水流下来,被冲得浅淡,白知秋迟钝地侧首,像是要躲开雨水,又像是要仔细听清。
“死了,就解脱了。”
刀刃又向额心深入,抵住了额骨,只要再深一分,就足矣摧毁灵堂。
修仙之人自毁识海,是救无可救的。
白宇云扣着白知秋的手腕,唇边勾起一丝笑。
“可我,欠谁呢?”白知秋茫然问道。
“你知道的,”白宇云面上神色宁和,垂怜一般地叹息,“你不该活着,不是吗?”
“不是的……”白知秋忽而喘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获得了短暂喘息,“不是的,不是我……”
但是这样的清醒并没有持续很久。
白宇云听见薄刃刺入骨头时的轻轻摩擦声响,看见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伤口,垂眸凝视着白知秋被血水分割成碎片的脸,没有感到很快意,相反,有些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