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雾气尽起
此后便只剩一个堪堪成年的小孙。这个小孙便是刚死不久的王大强。
她这一生,幼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至老年连孙子也死于非命。
像是生来就是为了将人间疾苦吃个遍一般,绝望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却也叫人麻木。
赛添先双手攥拳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扭过身面无表情地对管清机说:“带走。”
上司的命令不可不遵守,管清机只好上前把这老人带起来,他尽量放缓了动作,可抓住老人那不比干柴枯枝结实多少的肩膀时,还是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把这个老人家碰坏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
管清机尽可能轻声细语地说:“浑天局办事的,就带您回去问个话,您别害怕。”
浑天局之名如雷贯耳,再乡野的地方也有人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从没那个乡野村妇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有机会见到这种人上人。
老太太已经吓得噤了声,不住得发起了抖。
这是管清机那天跟着赛添先缉拿归案的第一位魔修家属,那一天他们几乎转遍了整个长河,看到最后连管清机都觉得麻木,嗷嗷待哺的幼子,疲惫麻木的寡妇,把自己埋进黄土的老人……这世上总有人活在地狱里。
“老大,我们干的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管清机垂眸跟在赛添先身后,
玄修出世求得道飞升,可志愿来浑天局的人,至少大部分人都是秉着惩强除恶维护一方正义的心思的入世之愿去往各地的。
然而各地世家依托背后玄宗已然成为地方门阀,世家本是玄凡之间的桥梁,而今却成了狐假虎威鱼肉百姓的恶兽。
那些平头百姓在这些“生而高贵”的眼里,早就与蝼蚁无异。
既然不是人,又怎么会把他们当人看呢。
管清机郁愤道:“这难道不是在挥刀向更弱者吗?”
赛添先没有回答他。
浑天局行走人间,平定玄修造成的凡间损害,缉拿犯事而逃的玄修都是分内之事。
他们所管辖的其实也就只有入世的玄修而已、
可什么才算是入世?
在凡间城池里招摇过市算是入世吗?
可那些简居深山,却通过族亲遥控一方民众的大能呢?
他们怎么能不算入世呢。
仅是因为隔了一层“世家”的窗户纸,天下人就对他们半点奈何也无。
甚至连赛添先自己也一样出身世家,他难道就没在有意无意间照拂过自己的宗族后辈吗?这种照拂难道就不成“势”,难道就不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伤害到别的什么人,叫旁人蒙了损失?
如此算来,浑天局中何人无辜?
对于铤而走险的乔自明而言,这种被世家们挤压的绝望,难道不算压死他的那些稻草之一吗?
这些都是后话了,望灵灯断的那一日,宋柬入住的那间客栈上房里,灰色的小雀拼死也撞不开紧闭的门窗,竟生生撞死在了窗棂之上,不到巴掌大的身躯直直坠落,软趴趴地伏在地上,良久后一缕灰烟肉眼难辨地从门窗缝隙里渗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雾气尽起
自称尊上的这位原已经是此间事了,该拂袖而去了的潇洒模样,那往回的脚步却生生在下一秒顿足,他目光阴冷地扫过硝烟散去之后的海面。
乌云遮却了月光,常人眼里的海面只剩漆黑一片,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击他虽未出十分力气,但也是给足了宋柬敬意的一招,是要一击毙命的。
可是,这位尊上垂下眼眸,沙滩上细碎的沙粒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宁静。
宋柬没死。
他根本不在这里。
魔尊蹙眉,随后勾唇一笑,喃喃道:“那方才是什么,白源峰主的幽魂一缕么?呵。”他冷哼一声,神色不郁。
*
“你果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山上闭关。”宋柬脱身后隐匿身形到了一处密林里,他看着眼前的程佰列表情无奈。
程佰列更是委屈,他只说:“你说你不会在涉险,果然是骗我的。”
宋柬:“……”
他只好好声好气道:“这不是全须全尾着么,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倒是你,方才我若反应再慢些没有及时拉住你,你才要祭了那魔头的刀。”
“让你好好闭关,也是省得让我担心。”
程佰列回忆方才千钧一发的情状,直视宋柬问道:“师尊是怎么躲过那魔头的攻击的?”
宋柬勾唇浅笑,像是要摆出高人不露像的高深莫测样,却又禁不住笑了似的,他说:“没有这点本事我怎么敢来这溟洋?小看你师尊什么呢。”
程佰列不知道宋柬这轻松的模样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但他师尊在那魔头手下毫发无伤是事实,可他仍旧有化不开的不安。
“师尊,接下来还要去哪儿?”他只有步步紧跟,至少宋柬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能有片刻安心。
“去侘傺山。”宋柬的神色很自然,以至于程佰列根本无法洞察,他这句去侘傺山是抱着怎样孤注一掷的心理。
侘傺山被各宗门查了一遍又一遍,伏祸宗崇贤生魂被擒后,他们又到这里来扫荡式地搜索了一通,像是连犄角旮旯里的泥土都翻了个遍。
宋柬故地重游难免觉得有些唏嘘,也不知是不是咏君夫人留予他的那些力量对这里充满了感怀。但这座山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也不知和七百年前又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