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251
话头一转,又颇为自得地说:“那人被找到时就已奄奄一息,我们强行为他续了几个月的命,也算仁至义尽。”
“只是那幕后之人,多番行刺重臣,阻碍海运,实在可恨。”
“那帮家伙狗咬狗,恐怕他们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数。”
九千岁的干儿子?
许青窈一时愣住。
寒风自廊上呼啸而过,在明瓦窗上发出凛冽的声响,室内两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饶是之前早有猜测,此刻真相摊开在她面前,还是未免一阵骇然。
许青窈联系之前的所见所闻,在心里细细地梳理了几遍,终于理出了头绪。
原来薄今墨受伤后,被这位南疆巫医所救,两人一个要结为同盟,设计截下重伤的提督太监,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其间薄今墨堪破沙船帮的阴谋,并设局将计就计。
在薄青城的船队离开淮安后,薄今墨当即启程赶赴蜀地购买一批糙米,以漕粮之名运到京城,仓场侍郎见上等白粮忽然变为成色粗滥的糙米,不敢作主验收,只好上报朝廷,事情曝光,朝野震动,引发多方角力,最后以负责本次漕运的提督太监“自裁”告终。
生米能煮成熟饭,下等糙米却不能容于皇室,外加北地军情紧急,顺水推舟,这批杂粮便被运到辽北充作了军草。
而那批蓝函关截获的白粮,如今作为战利品,已然启程北上,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至此,海运任务圆满完成,边疆粮草告急之困也得以纾解,可谓一石二鸟。
至于薄青城背后的南王,大约知道自己野心暴露,时日无多,便铤而走险,率军北上,试图逆转江山改换门庭。
这才有了如今烽火连天十室九空之乱。
门响了一声,那位巫医走了出来,许青窈赶快掩入角落。
见人走远,她这才敲门,里面很快应了一声,“进来。”
少年正扶袖站在桌边研磨,见是她,眼睛亮起来,很快地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许青窈把食盒放到桌上,“我来给你送点宵夜。”
许青窈低头打开盖子,顺着烛光,见白玉梅花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封面已经上了火漆,看字是要寄给他的师兄贺昳的,此人上京述职,一去不返,薄今墨大约是催他回来商议对抗逆军的事。
薄今墨将信收起,交给前来的徐伯,“这封信走公文驿站,加急。”
徐伯点头,“知道了。”
出去时,经过许青窈,砚台忽然被碰到了地上,许青窈蹲身去拾,薄今墨已经捡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徐伯离开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事要同她讲,最终却也只是揣好信,沉默着出了门。
徐伯走后,薄今墨摆好饭菜,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头,提箸尝了口,眉头轻轻皱起,不过很快又展平,许青窈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面,提着这盒子吹了很久冷风,急忙拦住,“饭菜有些凉了,我去重新热一热。”
“不用,我吃。”
说完便捧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里面的汤。
喝完后,放下碗,又把炭盆端到她脚下,炭火烧得通红,立刻有暖意从裙边升起。
对上许青窈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外面太冷,你站久了,脚底会凉。”
许青窈心里一沉,彻底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试探道:“你知道——我在外面?”
少年扬颈望向窗外,许青窈循光而去,外面竹影交错,灯影重叠,雪光把暮色之下的庭院照得刺亮。
“既然你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我也就不必隐瞒,反正迟早都是要讲的,”薄今墨说着从柜中取出一张面具,“这一个,你应该见过。”
许青窈看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很淡定地说:“其实我早有怀疑,一个太监,要女人就很奇怪,结果收了不用,更奇怪,纵然是因为那么一只公的三花猫受到冒犯,也有点太突然……”
少年修长洁白的脖颈上,不算特别突出的喉头上下滑动,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她,像是有万千言语要说,须臾又止在唇边。
“你胆子太大。”许青窈忽然笑了一下,打断此刻暗流涌动的气氛。
又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结果你还是躬身入了局,叫我意外,也叫我……担心。”他垂下眼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眼睫翕动着,像两只蜻蜓的翅膀,悬停在夏日的池塘上,忽而抬了一瞬,露出两颗谨慎的黑眼珠,“你会生气吗?”
“不会。”
“我扮作太监,你不生气吗?”
“不。”
“我有一次还解你的衣裳……你也不生气吗?”少年把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正大光明的样子,其实后背的十根手指正紧张地抱在一起打架。
“好了,”许青窈黑了脸,“再说下去,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薄今墨赶快道:“那我不说了。”
许青窈想起在总督府的那几日,脸上有些灼热,权力这东西,真是催熟的利器,少年人身居高位,也会有那样摄人心魄的气势,或许曾有那么一刻,他们也都为权力所迷,进而行止失当。直面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丑陋的欲望,也不宜在此刻袒露,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接受他的准备。
她匆忙将桌上的碗碟打包好,“我走了。”
见她要走,薄今墨忽然开口,“等一下,这里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许青窈转身。
薄今墨拿出一个精巧的楠木盒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薄青城留给你的。”
“那天在蓝函关,他本来能除掉我,结果却救了我一命,他叫我把欠他的,补偿给你,”说完这句,薄今墨忽然噤声,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地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复杂深晦,像是一尊蒙尘的玉像,隔着镜花水月,叫人瞧不真切,“这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遂他的意,不想让我对你的心,一生都蒙在他的阴影里。”
“你说这人坏不坏,”少年翘起唇角,“可是你看,我始终不是他的对手……”浓黑的眼睫低垂,在鼻翼两侧投下阴翳,好像自怜自艾的感叹,又像故作无意的试探。
“要是我能换他回来,就好了。”
许青窈沉默了很久,然而也只是回答:“今墨,你是一个君子。”
薄今墨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楠木盒子递给她。
“你一定要藏起来看,而且看完后,不管是什么,都不要叫我知道,我怕我会嫉妒。”
许青窈摇摇头,“我不看。”
薄今墨抬起头,满眼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假如里面是接管薄青城半壁商业江山的信物,是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抑或只是,一封信……你都不看吗?”
“不必了。”
许青窈说完毅然推开了门,一脚迈出门槛,月华裙的裙角翻飞,见那上面沾染雪水污泥,薄今墨开口道:“开春的时候,我们把园子重新翻修一下。”
许青窈回头笑了一下,“好。”
门被阖上。
薄今墨将盒子扔进炭盆里,很快被火焰吞噬。
里面是薄青城的通敌信物,朝廷定罪之时,因为证据不足,也只将薄青城视为倒卖粮食利欲熏心的奸商,而非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野心家,这些东西乃是他亲手装入,随时可以毁掉整个薄家。
薄今墨把它截了下来,并在里面添上银票,和一封以薄青城口吻所作的,迟到的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