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230
薄青城振袖长揖,“漕粮海运事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下官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呢?”屏风后的人问:“你怎么样?”
忽然问到自己头上,许青窈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难免瞠目结舌。
见她突然呆头呆脑,迥异于素日里的能言善辩,里面的人轻笑起来。
笑声倒不像是嘲讽,而是有些……得趣?
许青窈顿时大窘,同时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说,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宦官不该是这样的举止……
薄青城也发现这一点,面色深沉地朝里面望去,似乎顷刻间就要洞穿眼前这扇屏风。
隔了少顷,里面传来倦意浓厚的声音,似乎有些乏了,“怎么,账簿看不懂吗?”
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以为方才的谑笑是一种错觉。
许青窈想起上午自己所见,倒不避讳,直言道:“回大人,今日看了海运名目的录簿,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许青窈听了这话,道:“如今西北和辽东战事吃紧,正急需粮草,为何我看本次海运,却都是白粮一类呢?”
白粮指的是白熟粳米和糯米,按照定例征收,每年总计二十万石,通过运河向京都输送,其中大部分作为皇室宫廷的口粮,剩下的作为京师府部衙门的禄米。
另外征收的四百万石漕粮,一般是粗粳米,用于供给军队卫所,作粮草之用,或是中储廒仓,平粜市价,赈灾救荒。
想起方才漕运名录上的那些东西——除了这二十多万石,也就是二千多万斤的白粮,仅仅历年由淮安府上贡,用来给宫廷酿酒的发酵饼,就有四十万斤;而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单论宁国府一地,就负责缴纳数十种贡品,“黄蜡、蜂蜜、肥猪、肥鹅、山羊、鹿皮、箭枝、金箔、乌梅……”不胜枚举。
更不要说什么重达十万多斤的茶叶和染料,与染料同时运送进京的,还有开采于湖广的锡和浙江的生漆,南直隶的丝织品和江西的瓷器,供给宫廷和宗人府的食盐由淮安负责,大约有二十万斤,至于运输给太医院的药材,则来自全国各地,总量接近十二万斤。
对了,还有香料,超过七万斤的来自广东的香料——
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香料?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简直荒谬。
想到这些,许青窈不禁蹙起眉头,肃声道:“如今海运试行,不以漕米为先,供给前方将士,反而全数转运白粮贡品,填补皇帝百官口腹之欲,岂非与国争利,与民争食?若因粮草乏弊,以致于前线失守,家国遭难,恐怕更是得不偿失!”
此话一出,这间屋子里,除了许青窈以外的两个人都呆住了。
室内诡异地寂静了良久。
“皇帝与国争利?百官与民争食?”屏风后的人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为国操劳,百官爱民如子,现在连君父的口粮你都要计较,难不成你是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之人?”
无君无父?许青窈冷笑,若真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扭转乾坤,她倒真愿意普天之下无君无父。
薄青城立在一边,饶有深意地看着许青窈,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旋即躬身道:“公公,依下官之见,许大人恐怕是忧思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不如先带她下去醒醒神。”
得到允许,薄青城拉着许青窈告退,两人一口气走出很远的地方,远到足以确保屋里的人再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寒塘之上,一间小亭独立湖心,天幕撒下万千雨丝,如同垂钓。
“你干什么?”许青窈还未站定,便一把推开薄青城的手。
“我看你是真疯了。”薄青城怒道:“你知不知道,方才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许青窈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冷笑道:“不过,你薄青城薄大人,做过的掉脑袋的事,恐怕更多。”
薄青城深深地看着她,眼底阴寒一片,“你知道了什么?”
许青窈毫不畏惧地仰起脸,粲然一笑,“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薄青城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似乎很是不以为然,甚至笑得有些开怀,“我原以为你攀附权贵,是为了报复于我,好叫我当绿头龟,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一介妇道人家,还懂得忧国忧民。许青窈,过去是我小瞧了你。”
那双黑瞳笃定地盯着她,眼底有莫名的情绪涌动,作势要抚上她的脸。
许青窈飞快避开,“不许再碰我。”
她冷冷道:“别忘了,你我现在互为同僚。”
“好吧。”他竟然听笑了,无所谓地耸耸肩,朝她俯身,拱手打了个长揖,“许大人说的是。”
这个无赖!
“别以为我不知道,”许青窈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这回海运,付航的漕船全是平底沙船,共有五百余艘,其中四百雇募自你薄青城的太仓造船厂,薄大人既是太仓船场的东家,又是此次漕粮海运的主事,当官又行商,两头通吃,胃口不小呀。”
“还行吧,一点蝇头小利,你要的话让给你也行。”薄青城似乎不打算再和她起争执。
“民脂民膏,我才不要。”
薄青城撇了撇嘴,阴沉的眉眼流露出少见的痞气,“你说,要是世上当官的都是你这样的,我是不是也不会变得这么坏?”
“你那是根子里坏了,你们薄家人都坏。”
“这么说,我还挺爱听的。”听见她骂薄家人,他不但不生气,还有一百个高兴。
“我警告你,这次的海运能否成功,事关千万百姓之福祉,影响我朝百年之国运,不要想着再搞什么小动作,否则……”
“我明白了,”薄青城打断她,凉凉笑道:“原来你是想替薄今墨盯着我。”
“倒不全是……”
薄青城捡起一个鹅卵石,朝寒塘里扔进去,打起一串水漂,仿佛在发泄某种愤怒,又像是百无聊赖之下,孩子气的随意一笔。
因为这串水花打得长而远,他似乎很为此振奋,脸上笑意盎然。
“你真以为漕粮改制能成功?”
“事在人为。”
“天真。”
许青窈这回没再怼回去,关于此事,她倒真想听听这位的高见,可惜,他像有意遮掩,不打算和她说太多。
“说实话,你方才那段话……我和你想的一样,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很深,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你的赞赏,对我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看着那张不近人情的小脸,他点点头,“行,翅膀硬了。”
“还是没你嘴硬。”
对于这样的斗嘴,对面的人好像乐在其中,那种顽劣的笑,叫人十分生气,许青窈抬腿就走,她不打算助长这种无聊的趣味。
薄青城在后面笑,“我很高兴,从前那个许青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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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府。
秋雨潇潇,二房小少爷停瑜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鹤,穿过悠长的走廊,悄悄来到云深堂。
爬上帘幔深掩的架子床,停瑜不住摇动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小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呀,昨天我都看见你了。”
昨天早上,他看见墨哥哥穿着红斗篷,和那群母亲说是太监的人走在一起,别人都没认出来,他却认出来了。
奇怪,明明小哥哥生病躺在床上,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哥哥?
他拿起手里的草编鹤,放在小哥哥的被子上,这就是从前他送给自己的,他藏了好多天,怕被母亲发现,现在还给他,希望他的病早日好起来。
被面的缎料太滑,那鹤活了似的,扑簌簌一滚,落到枕头底下去了,掀开被子,小哥哥的里衣领下,好像有一道红痣。
他伸手一碰,手上沾了点印,小孩眼尖地发现,这张脸底下,好像还藏着另一张脸。
他爬上去,打算掀开那张雪白的面皮——
漕运总督府的密室内。
暗红斗篷堆委在地上,像是一副艳丽的蛇蜕,鎏金雕花铜镜前,面具缓缓掀开,昏暗的镜面上,映出一张冰魂雪魄般的脸。
“少主,您为何不肯向夫人显露真实身份呢?”
薄今墨笑笑,“偷天换日,是要掉脑袋的,有我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