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67
楚王自从入宫后便没有再离开过,他面容带着几分倦色,眼底覆着一层浓郁的青影,语气也恭敬不起来:“您且稍稍喝些药就是,早日好起来,不也不必再喝药了吗?”
自古以来,给皇帝侍疾都是麻烦事。
萧贵妃和萧婕妤也在一旁温声相劝,柔声细语回荡在空旷的宫室中,像是悠长的弦乐声。
皇帝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层叠的皱纹里瞧不出什么尊贵,看起来就像个日薄西山的平常老翁。
他快死了。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
思及此李鄢忽然有些想笑,他低声说道:“父皇既不愿喝,那便算了吧。”
楚王有些愣怔,太子一系的萧贵妃和萧婕妤也略显无措,嘴唇嚅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李鄢的步履轻缓,未等皇帝有所反应,便接着说道:“儿臣听人说,您不允太子侍疾,是这样吗?”
他的言辞不是很客气,像是在为自己软弱的兄长出气一般。
雍王与太子交好,楚王与齐王交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楚王微微动怒道:“七弟,父皇正在病中……”
他转过身面向李鄢,怒意未达眼底,反倒有几分嘲弄与痛快,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楚王最重情,然而再多的情也经不起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
李鄢冷声说道:“父皇病重,太子兄长更应前来尽孝。”
他气势极强,微微抬头时压迫感十足,殿中一片死寂,谁也没敢打断他。
萧贵妃快速地掠过一眼皇帝的面容,而后心一狠,跪匐在了地上,她低泣着哀求道:“妾亦恳请陛下收回禁足东宫的成命,允太子前来侍疾,眼下您病重,若无储君代理朝政,恐有不臣之心者会意欲图谋……扰乱国本。”
她言辞委婉,却得寸进尺得多。
古时是有太子监国的传统的,但因前朝乱于储君,立国初这项旧制就已被废黜。
皇帝这场病来势汹汹,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也使许多问题浮出水面。
现今代政的是几位宰相,王相持重,谢相尖锐,林相中和,崔相圆滑,若是几人意见一致还好,一旦有所偏颇势必会引发大的争端。
楚王忿然作色,愠怒地说道:“你们这才是想扰乱国本!”
他拂袖转身,也跪在皇帝的跟前。
楚王性子优柔,动起怒来也瞧着有些虚张声势,跟李鄢和萧贵妃都没法比,甚至还不如萧婕妤的城府深。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楚王的前半生全是在朝着学者在努力,他是最淡泊的,如果不是皇帝的插手和强加利用,他或许会比太子更平庸,整日就是和妻子、儿女在书斋里写诗唱和。
可偏偏他这幅虚张声势的样子,最能引得皇帝触动。
“起来。”皇帝沙哑地说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楚王跪得近,皇帝伸手就能将他拉起,他的手上满是皱纹和斑痕,浓重的药气也遮掩不住将死的病气。
萧贵妃的心瞬时便沉下去了,她的双膝跪得发冷,可更冷的是她的心。
她在这深宫里沉浮多年,见过无数的起落,比任何人都知道皇帝有多凉薄,可此刻他竟偏疼楚王至此!
先太子他不喜,太子他厌恶,齐王他猜忌,雍王他提防,九皇子他甚至亲下杀手。
可偏偏这个优柔又无能的楚王,竟得了他的青眼!
皇家再没有比楚王更多情蠢笨的人了,为了母亲、妻子和那双儿女,能将到手的荣华富贵都尽数抛去,亏他还在户部做事,脑袋里装的还是学究的那套腐朽物什。
谁人不知他将儿女视作逆鳞,谁人不知他一心想为故妻正名?
而他想做的这一件两件,哪一个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萧贵妃竭力隐藏住眼底的晦涩情绪,可皇帝的视线还是落过来了,他冷冷地觑了她一眼。
这吓坏了萧婕妤,她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惯常皇帝是很宠爱她的,但此时他的全部心神皆系在楚王身上,好似世上便只有这一位亲人。
他的思绪好像有些不太清醒,以为楚王还是孩童,声音和缓地说道:“别怕,三郎,不过是打雷而已。”
外间虽仍在落雨,但并未有雷声。
楚王惊愕地抬起头,连萧贵妃和萧婕妤也变了神色。
都说老人家年迈时会记不清事,可谁能想到日理万机的皇帝也会如此!他连代政的人都还未定下呢!
皇帝继续沙哑地说道:“三郎,你吓坏了吧,父王在这里呢。”
李鄢冷眼看过这一场闹剧,没了耐心再和众人虚与委蛇,他漠然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父皇也该休歇了,传王院正为父皇施针吧。”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去了清徽殿。
四位宰相果不其然正吵作一团,谢观昀的冷笑声隔着殿门都能听得清晰,他高声说道:“我竟不知,崔相几时也学会了财赋?是跟着贪墨的小儿子学的,还是跟着放贷的孙媳妇学的?”
林相缓声打着圆场:“好了见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崔小贤侄早已悔过,那妇人也早被休弃。”
饶是崔相圆滑世故,也受不了谢观昀这样冷嘲热讽:“犬子无能,只将将做了五品官,比不上谢小贤侄,受不得京城的繁华,至今还是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