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花海159
谢澜走到长随前拿起汗巾,递给卫国公。这般动作他做过上千次。
卫国公自然地接过汗巾,擦拭额头与脖颈的汗水,兀自道:“不用你说,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
每日早晚都需服用汤药,调养早年征战沙场受过的伤病。
“不过,清儿和离了?”
“嗯,年前就已与白家五郎和离。”那时,卫国公病情加重,下不得病榻,和离是两个家庭的事,但最关键的还是夫妻二人的意愿。
“和离也好。”卫国公抹去汗水的手逐渐慢了下来,仰面远眺丹山的方向,“总好过无谓纠缠,苦了自己。萍儿还说和离过的女子不好二嫁,我说她一句‘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了一个女子吗’,她也就不再多言。”
谢澜接过他用完的汗巾,心中犹疑且感慨,“父亲变了许多……”
“人啊年纪到了,曾经没有想清的事儿,如今也琢磨透了。”卫国公似想起什么,“知晓当初我为何同意你们成婚吗?”
“为什么?”这也一直是谢澜深藏的疑惑,明明父亲知晓他要娶珏儿时那么反对,甚至不惜对他棍棒加身。
“我阻止你们,是因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可你顶嘴,说我与你母亲万般相配,我们却还是和离分开。家境、出身都相配的情况下,两人都走不到一块儿。那不相配的情况下又会如何?我同意成婚,也是想看看你们的结果。
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我却不是我,南征北伐、有勇有谋、立下无数血汗功劳,又寻得心上人,共伴余生。至此,为父也看开了。”
话音方落,心口又是一阵扯痛,卫国公能忍常人不能忍,不过眉头轻皱,等待那时不时发作的阵痛停歇。
他继续道:“我这一辈子不负大渊、不负谢家,为了谢家荣耀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唯一辜负的就是……你母亲。
而萍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监守自盗,贴补昌平伯府的事情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她竟能不顾卫国公府,倾尽府上所有都要救昌平伯府。她心里最重要的是娘家。”
“父亲……”
“时间也差不多了,能活动活动筋骨,总比整日宿在床榻上要来得好。”卫国公背对他,挥了挥手,“你去吧,做自己的事去。”
谢澜放下长枪,望向父亲的背影,他腰背微微佝偻,但在他眼里仍旧轩昂伟岸,“儿子告退。”
急景流年,夏花盛开。
谢澜在天狼营操练士兵,沈珏则在府上操劳各项事务,诸如供膳、酒食、祭祀,有时还要外出巡查铺子。
今日沈珏好不容易忙完诸事,坐在梨花凳上捧着碗去火绿豆汤,勺子碰到唇际,就听碧云煞有介事地说:“世子妃莫不是忘记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珏一听,绿豆汤也不喝了,黄底蓝边的青花瓷碗往桌上一搁,急匆匆地站起身,“瞧我这记性,我又忘记什么事了?”
碧云一脸无奈,正要开口言明。
洞开的红木格子大门外就传来一道清冽如泉的嗓音,“今日立夏是你的生辰。”
声音化作碎星落入沈珏双眸,她双眼亮晶晶的,喜出望外地奔过去,“怎么还未到时辰夫君你就下值了?”
“当然是来给你过生辰。”谢澜解开玄色披风的系带,沈珏也轻车熟路地替他卸下沉重的盔甲。
换上的深青色澜衫衬得他身姿高峻,谢澜执过她的手,“随我去一个地方。”
沈珏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清梧苑。
青棠和碧云还在后面假模假样地呼喊,“世子、世子妃还回不回来用晚膳呀?”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不回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捂唇匿笑。
骏马驰骋去往城外,疾驰间,一座清幽雅致的宅院在重峦叠嶂的山林中隐现,远远就见大门上的牌匾银钩铁画地书写“月满居”三字。
月满居成为二人的小天地,在这里冬可沐温泉,春能赏繁花,过得好不自在惬意。
上次他们来月满居还是春三月,在桃树旁下棋品茶,薄暮冥冥时分,他将她压在树干上,树枝上的桃花尽数摇落,树枝光秃秃的,路过的人还错以为是寂寥深秋。
月满居承载了两人极度快乐的光阴,沈珏正浮想联翩,哪知身后之人一勒缰绳,过家门而不入。
“诶,不进去么?”
谢澜没有明说,“先带珏儿去一个地方。”
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直达山巅,谢澜勒马停驻,低首在沈珏耳畔吹拂道:“快看,喜不喜欢?”
一见面前无边无际的绝美景色,沈珏呆若泥塑木偶,一时忘记回答。
翻过郁郁葱葱的山林,一片又一片秾丽火红的杜鹃花漫山遍野,连缀成海,晚风习习,花朵摇曳如同鲜红的海浪。
红艳的杜鹃花折射出的天光映在沈珏的白皙似雪的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她双颊绯红如霞,讷讷道:“这、这都是你做的?”
“此处本就长满数量众多的杜鹃,我不是雇十几个花匠顺势而为,将它们培育得更盛更艳。”
知晓他一片赤诚心意,偷偷摸摸遣人营造花海,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讨一个欢心,只不过……
沈珏失笑,嗔道:“傻瓜。”
谢澜漆深的凤眸浮起疑惑。
沈珏遥望远方天地交际处儿,似乎看到自己遥远的过去,“我喜欢花,种花是为了修身养性,或素或艳的花给我灰蒙蒙的过去点缀色彩。”
回首,笑盈盈地对他解释,“不是说喜欢一个东西就要越多越好,过犹不及不是么?”
她要的不多,一点点就能满足。
谢澜握住她的手,“没关系,以后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他的所有都属于她。
沈珏摊开柔荑,紧握,与他指指相扣。
余霞成绮下的漫山杜鹃花海,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放马独行,沈珏与谢澜步入花海,犹如被波涛汹涌的海浪拥抱。
辽阔天地,平旷的山野杜鹃,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
深青外衫铺在地面,布料上密织的云纹在霞光中流动。两人躺下,四周是妖娆烂漫的鲜花。
沈珏从未如此逍遥自在过,一对杏眼弯成月牙,就连笑声都裹挟着喜意。
小娘子性子娇柔但历经风雨后,柔软的外表包裹一颗坚固的心。
这一刻,谢澜蓦然想起,在北境,毫无生机的土地上会孕育出一种雪莲花,看上去娇嫩脆弱,却从罅隙中舒展花瓣,在寒风里傲骨凛然。
他愿做给予她养分的冻土,让她在他的肩上烂漫盛开。
心软如水,情不自禁吻住她花瓣一样的唇,细细摩挲、辗转往复。
沈珏的羽睫蝶翼一般轻轻颤动,唇齿启张,仿若引燃的硝石“哄”地一下,热烈的情愫急促爆发,仿佛置身于烈焰之中,天地间都掀起滚滚热浪。
目光如两指滑过每一寸脸颊,红晕如丹砂入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泅开。
沈珏仰首,眼角有湿润溢出。
山野间,红色的海浪翻滚不止。
月上柳梢头,沈珏与谢澜又前往月满居,两人相拥而眠,直到晨光熹微时才返回卫国公府。
清晨,雾气弥漫,百寿纹影壁模糊可见,门房见世子与世子妃终于回府,连忙迎上前。
“国公爷病危了。”
谢澜神色一凛,与妻子一同冲去澧兰堂。
卫国公用过晚饭后突发晕厥,府医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唤醒,谢澜前去皇宫请太医稳住病情,然而三天后,病势急转而下。
三月十七,卫国公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