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朱雀楼 下175
崔妤不自然地别过头, 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咕哝道:“准你出宫,就不准我出?”
她拨弄着鬓边金钗垂下来的流苏, 察觉出裴肃依旧弓腰站在她面前,看了会儿马车里落下的影子, 她忽然恼羞成怒地抬起头,撞上裴肃眼里的笑意,她愣了愣,气劲儿泄了一半, 但还是道:“干嘛呀!”
裴肃笑了笑, 道:“不干嘛。”
他看着崔妤阴影里温软的眉眼, 很郑重地, 俯身下去为她将鬓边歪斜的步摇扶正,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是你能来, 我很高兴。”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很高兴, 阿妤。”
他明白崔妤的心意。
即便她不愿说明,但他无法视而不见。
但是,今夜朱雀楼势必凶险,她不能随他同去。一会儿还是要想办法支开她才好。
不过……他偏过头看了看崔妤,他的小妻子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马车驶出皇宫后,便来到朱雀大街上,街道两边仍旧是挂着各色的花灯,桂花已经快要开败了, 风吹过来,地上便积满一地落英。
他想, 还是过会儿再说吧。不然她又该不高兴了。
正在这时,崔妤转过头来,眼眸晶亮地望向他,很欢喜地道:“裴肃,我知道了!”
裴肃眉梢轻挑:“你知道什么了?”
崔妤道:“原来十里不同风的风,是物候之风的意思。”
她认真地给裴肃解释:“你看,宫里的桂花,这时节开得正好,宫外却已经快过了花期。还有芙蓉花,东宫里前庭院墙边那一丛,现在已经开了两三朵,但你看那边,”她给他指不远处街道旁茶楼阶下种着的两株芙蓉,“现在还结着苞呢。”
她说完,托着脸问裴肃,眼里漾着笑意:“怎么样,你从前知道这些吗?”
裴肃不知道。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情。
他从一生下来,就被教导要兄弟友爱,忠孝两全,后来稍能记事,又要学谋略之道,骑射之术。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照顾一只小鸭子,也不知道东宫里什么地方种了芙蓉花,更不知道原来同样的时节里,仅是宫中内外,这方寸之地,花木生发的次序也有前后之分。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崔妤心满意足:“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她又道,“我果然很聪明。”
裴肃笑着附和她的话:“阿妤从来都很聪明。”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朱雀楼便到了。
裴肃正要开口将她支开,下一瞬却听崔妤道:“走吧,我送你下去,然后待会儿去翠微楼找阿鸳堂姐。”
裴肃抬手掀开车帘的动作停住,转过头来,探究地看向崔妤:“所以送我到朱雀楼,和去翠微楼找崔织鸳,这两桩事,哪一桩是顺便为之?”
崔妤鼓着腮推他:“你管那么多干嘛!”
“那你找完崔织鸳,晚些时候回来接我?”
崔妤敷衍地点头:“好好好,接接接。”
她面上嫌弃,心里却觉得受用。
于是又叮嘱裴肃:“那你要在这里等我噢。”
两人下了马车,崔妤又从马车上将披风取下来,递给裴肃,眼眸微弯,仰起头道:“别着凉了。”
她说完,忽然便看见有人手执长刀,从楼顶一跃而下,直奔裴肃而来。她想也不想地推开裴肃,却将自己暴露在了那人的视线之中。
那人刀风凌厉狠绝,崔妤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站在原地,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感到肩上一重,下一瞬,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睁开眼,看见倒在身上的裴肃,甚至来不及反应,眼泪便先已经如雨而下,她抬起头,看见临渊正在和那人缠斗,只好转过头疾声厉色唤还呆呆坐在车架上的车夫:“还不过来和我一起,将殿下扶到车上,回宫去寻太医诊治!”
“是、是!”车夫连忙应道,跳下马车时又因为慌乱趔趄了一下,却顾不得脚腕处钻心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搀住太子,与太子妃一道,艰难地将人抬上了马车。
裴肃伤在背后,崔妤不敢让他靠着马车,于是便还是像在马车下那般,让他将头搁在自己肩膀上,又咬着牙用力撕破裙子,将锦布叠起,按在他的伤处上为他止血。
她哭得太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敢问裴肃怎么样,只能哽咽着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
“没关系……我没事,咳……”裴肃贴着她的脸,感受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温声道,“别哭。”
“好,好,我不哭……”崔妤咬着唇,抹了把眼泪,又叫他的名字,“你不要说话了……”
她怕他一说话就想咳嗽,然而他现在这样,哪怕只咳一声,胸腔震动的同时,背上的伤口也会流血。
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崔妤心里逐渐恐慌起来,她掀开车帘,看见宫门近在眼前,努力忍住惊颤的心绪,对车夫道:“别回东宫,直接去太医院。”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拽着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
她不仅是崔妤,还是裴肃的妻子,是东宫的太子妃。
裴肃出了事,她得站在他身边,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她这样想着,抓着裴肃的手,将一会儿见了太医要说的话在心里囫囵过了几遍后,心神也慢慢稳定下来。
裴肃侧过头,看着她从最开始的慌乱到现在的镇静,眼睫微动。
他伤势看着重,但实则并没有伤到要害。起初他不说,是想看阿妤紧张他的样子。
然而现在——他却是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了。
若是这时候再说自己没事,阿妤只怕会气得十天半个月不肯理他了吧。
可若不说,看阿妤这样,他又心疼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裴肃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
他正犹豫着,太医院到了。
听见车夫叫门的声音,裴肃果断地闭上眼。
值守的太医已经歇下,听见外头的叫嚷声,他不耐烦地起身,一边穿衣系带一边往外走,却在行至前庭,见着面前刻有东宫徽记的马车时,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连忙快步上前,探头问道:“不知马车里……”
崔妤紧紧抓着裴肃的手,隔着车帘,缓声答道:“是殿下受了伤,劳烦太医先将殿下扶出去,为他包扎止血。”
太医“哎”了一声,依从他的话,费力将太子殿下扶到屋子里,顺手为他把了下脉后,眉头逐渐皱紧。
崔妤见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低下头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声音低低地问道:“是不是殿下他……”
太医摇了摇头,“殿下他脉象……”
“沉稳有力”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感到自己手腕处被正在昏睡的人掐了一下。
他愣了愣,连忙改口道:“脉象有些虚弱,恐怕……”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将病况往重了说还是往轻了说,觑着太子的神色,他思量许久,带了些试探意味地道,“若是用心调理,静养些时日,便也就没有大碍了,太子妃勿要忧心。”
很好,没有被掐,看来他是说对了。
知道裴肃不会死后,崔妤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哽咽:“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太医颔首:“气血亏空,是该好好补补。”
崔妤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裴肃闻言,从枕上转过头,睁开眼看了看她,他的小妻子哭得小脸通红,鼻尖也红,眼眶也红,这会儿神色认真,水洗过的眼眸乌黑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但也可爱极了。
“你知道什么了?”他嗓音温和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