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218
李瞅啥是只正儿八经的土狗,古称“四眉犬”,现在人喊“四眼”,是指它眼睛上头那两块黄白斑点。
这种狗体格结实,从来不爱生病,也不赖皮,十岁高龄,只是毛色稍显黯淡,牙齿略有些松动。
可它确实老了,体内各项器官都已衰竭。
外公七十多了还抱得动它,先把它从桥底下抱到马路上,它也jsg知道心疼人,挣扎着要下地。
“好狗,好狗,跟外公回家去。”
它是很通人性的一只狗,从前陪外公外婆遛弯,步子都故意拖得很慢,将就着老人的速度,现在倒还得外公来将就它。
沿着马路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会儿,外公跟它说话,背着手站旁边等它,“累了咱就坐下。”
它听得懂,屁股一沉坐下,身子随即一歪,侧躺在人行道地砖,舌头伸出来吐气。
外公笑呵呵的,“躺会儿也行,咱就躺会儿。”
李瞅啥就这么走一段躺一段慢慢挪到家门口,外婆和张阿姨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它远远看见,赶忙站起。
外婆常嫌弃它脏,骂它不讲卫生,走哪儿躺哪儿,它都记着呢,外婆一来就不敢偷懒了。
它原地站着,吐着大舌头等外婆训,训完再走,外婆破天荒没骂,它略感到不解,狗脑袋奇怪地左右偏一下。
“不怪你,回家吧。”外婆摸摸它的头,轻轻拍两下背。
狗回家喝了点水就在门廊下趴着,望着铁门的方向,吃食送到嘴边,它闻都不闻了。
外公说:“它在等秧秧。”
这会儿电话接通,柳叶儿问林翡:“你什么时候回来,它在等你。”
电话开了免提,举到狗耳朵边,林翡叫它:李瞅啥!李瞅啥!”
它眼睛登时亮了,从门廊上站起,腿脚又有了力气,一下跑到铁门边去,伸出脑袋左右看。
不见黑色的轿车也不见红色的电三轮,它大惑不解,高叫两声。
林翡在电话里喊它,它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急得原地直转圈。
外婆说:“座机!打座机!”
林翡以前都是打座机,它只认得座机声音,听见座机响就认定是林翡,上楼去扑门,大嘴扯人裤子,要人接电话。
人家讲电话的时候,它歪着脑袋听不算,还要“汪汪”插上两句嘴。
柳叶儿挂断电话,几秒钟后屋里座机响起来,狗本能地一激灵,回光返照一顿小跑进屋,外公接通电话按免提,林翡声音响满整个房间,狗高兴得直蹦跶,“汪汪”叫。
“狗!狗!你等我回来呀,你再等等。”林翡说。
“我不考试了,我马上就买票回来,你一定要等我!”挂科大不了补考,狗没了就是真没了。
狗像是听懂了,委屈“呜呜”两声,埋怨她老也不回家。
可再着急也不能现长出翅膀飞回来,最近的航班是第 二天凌晨三点,下飞机马不停蹄赶火车,到家也快中午了。
将近二十四小时。
最后等待的时间,狗一直趴在门廊上,外公煮了肉汤给它,它闻见香味,想伸出舌头舔已经很费力,眼皮耷拉着不太能睁得开。
柳叶儿和张阿姨合力把它抱起来,外公用针管把汤直接打进它嘴里去,它吞咽困难,喝一半漏一半,半边毛都湿透。
林翡隔几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它起先还站起来,嗓子里呜呜,后来只有耳朵能动。
到了晚上它连回窝的力气都没有,外公把它的垫子从窝里扯出去,抱它在垫子上,使它能躺得舒服些。
柳叶儿晚上就睡在沙发上看着它,也睡不踏实,夜里醒来七八次,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它累了,也或许是为积攒力气,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有肚子还起伏着。
后半夜下起雨,柳叶儿彻底睡不着,找了件外衣披着坐在门廊上,灯下看雨,手掌落在它微热的头顶。
天亮以后它恢复了些精神,外公端来微微热的肉汤,它竟然能站起来喝,只是身体已经很难控制,半个脑袋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栽在汤碗里。
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航班晚点,林翡下午三点才到家。
期间门口几辆电三轮过去,它起先还抬头看,后来只是缓慢扇动眼皮。
林翡突然出现在面前时,它一时都没认出来,直到林翡大声呼喊它的名字。
“李瞅啥!李瞅啥!你看看是谁,是我啊!”
狗好像已经听不见,耳朵不动,只有鼻尖猛烈抽动,用力嗅闻她的气味。
确定是她,狗肚子起伏得更厉害,林翡把它沉重的身体抱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砸进它黯淡黑灰的皮毛,它头用力地摆动,试图为她舔舐泪水,已经非常为难。
林翡抽泣着,把脸贴在它头顶,它在充满小主人气味的空间,感觉到踏实,慢慢安静下来。
它等得太久了,已经用尽全力,嘴巴费力张开,想像小时候那样,去叼她的裤腿和袖子,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为什么呢,相见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十年,还不够一个孩子长成完全的大人,已经是它生命的全部,而它生命的大半时间,都用来等待。
经历过数不清的分离,这是最后一次了。
它是跟着柳叶儿来的,在它还是一只走路都跌跤的奶狗时,看上人家手里提的卤牛肉了,吐着小舌头颠颠在后头跟,心里正谋算怎么碰瓷,林翡出现了。
一袋卤牛肉,柳叶儿钓来一大一小两只狗,她各赏了一片,从此她们和它的命运都拴到一起。
她们和它都有了家,有了温暖的窝和充沛的食物。
它跟着小主人闯下不少祸,被大人戳着脑袋教训,仍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或先假意认错,装可怜,心里已在筹划下一场祸事。
后来与小主人分别,它渐渐学得成熟懂事,买菜帮叼篮子,陪老人散步,夜里看家,甚至还会捉耗子。
林翡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它腮边,它伸出舌头舔一下,咸咸的。它没有力气了,肚子起伏得越来越弱,林翡把它放在垫子上,它最后动了一下头,嘴抵着林翡膝盖,慢慢肚子不动,睫毛不再颤抖。
“我的狗,我的狗——”
林翡整个伏到它身上,哭声嘹亮,单薄夏装下的肩背像如颤抖的秋叶。
外公背过身去抹眼泪,连一向嫌狗的外婆也眼眶发红。
柳叶儿把林翡扯起来,抱住她,感觉眼泪颗颗烫在肩膀,怀中人似乎变成很小的一团。
前院靠墙的花圃深处,有一棵枇杷树,是林翡出生那年外公种下的,她们在树下挖了个深坑,把狗埋在那里。
枇杷树下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土包,林翡撒了些草花的种子,外公用去年林翡扛回家的香樟木做了个椭圆的牌子,麻绳穿了挂在树干上。
秧秧的小狗——李瞅啥,永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