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橱窗彩石14
窗边书桌的二人谈话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每天下午固定的五点十分跑操铃声响起,赵曼殊才合上笔记交给江妍。
高亢激昂的跑操铃声因为周五放学,只短暂响了半分钟,便被定时设置掐断,戛然而止。
班里的人走了一大半。钟雾青早已背好书包在外面等着,期间还告别了几个从她身边路过的同学和他们的父母。
江妍和赵曼殊的声音清亮悦耳,很有辨识度。人不多时,说话内容也就逐渐清晰,时不时传入钟雾青耳朵里。
赵曼殊已经说完了关于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提分事项以及未来的学习计划,谈话接近尾声。江妍点头回答她的话,手上已经在收拾书包了,几大本书往自己书包里塞。
钟雾青不禁心下感慨,学霸就是不一样,她包里的书顶天了只有三本语数英练习册和理综卷子,江妍收书的架势仿佛快把整张书桌搬走。
“同学在等你吗?”
“嗯,她想等我一起去吃饭。”江妍拉着书包拉链,侧头看她母亲,攥拉链的指节隐隐用力,透着些局促不安。
“可以吗?”江妍小心发问。
赵曼殊没直接回答,顺手拿起前方“书墙”上的第一本,状若随口说:“她爸妈呢?”
话题的中心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种近乎裸露而被迫接收他人目光的不自在。钟雾青的视线从江妍桌肚下方的手挪开,垂头看脚尖,假装自己没注意这边。
半软化的奶糖被指腹摁得有些扁,微微蜷曲的拇指指甲不自觉收力,在兔子眼睛处留下一道细微的月牙痕。
钟雾青索性背过手,将双手交叉抵在尾椎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
她偷偷抬眸看江妍,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不过只是平静的一眼,像不经意间瞟过。
“不在这边,和她奶奶一起的。”
江妍回答赵曼殊的问题。
钟雾青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江妍开口前,她有过冲上去打断她们交流的冲动,即便这样做会给赵曼殊不礼貌的差印象。但她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式,脑子仿佛应激反应般发出警告:阻止。
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她调整好情绪,松口气的同时,还惊讶江妍居然能读懂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大着胆去观察江妍,对方的神色依然自若,只是双手交叠,拇指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等待着赵曼殊的下一句。
“这样。”
赵曼殊点点头,将手中的练习册放回原位,边说边起身,拢了拢自己的风衣领口,提起自己的包,“等下我带你们去吃吧,吃点好的。”
“谢谢妈妈。”江妍绽开一个含蓄又明丽的笑,再次偷空看向钟雾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点,让眼睛明亮几分,似是急于分享好消息:“我妈答应了!”
受她感染,钟雾青也冲她笑。江妍笑起来很好看的,钟雾青不吝啬回以她一个真诚的笑容。
说来奇怪,她们相处不过才一个月,交流总比其他人要来得默契。眼神交汇的刹那,钟雾青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江妍撒起谎倒是让人看不出端倪,兴许问话的人其实也并不在意自己什么身份。
只是钟雾青自幼敏感。对于他人谈及自己的身份,她总是下意识抗拒。
五岁那年深冬,她被父母遗弃在一条古街水河边,等她醒来时被人送到了医院,当时的她受寒发烧,忘了很多事。
只有五感清晰,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当时被救起的感受,仿佛死过一回。
天花板上白得晃眼的灯,鼻间充斥的淡淡消毒水味,喉咙干疼得像是被刀子割过,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稍微挣动一下手指都透着绵软无力。
“找不到人呐,夜里黑又没监控,外来人又多,哪里知道长什么样哟……”
“娃儿面都青了,我去摸,就剩一口气……”
“……人来人往,谁知道是来丢的……”
四周的吵闹仿佛田间地头的蛙叫,连绵不止,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侧头去追寻声响的来源,发现全是陌生的人脸。出于本能,她直觉在场的所有人她一概不知。可再细想,自己连以前认识谁都忘了,一片空白。
别人问起,她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如果不是后来进了福利院,院长告诉她儿时的事,她还不知道自己过往的坎坷经历。
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如何来的,忘了的往事再费力去想没有用,她也无法找到父母让她把自己接回去。丢弃有很多理由,父母意外死亡了,没钱养了,养不动了……显然,钟雾青的父母是后者。
她自认自己没放在心上,但从记事起,身为孤儿的她总能接收到各种各样的眼神,好奇的,心疼的,惋惜的……起初是无感,后来是厌倦,再后来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从前因为毫无戒备就轻易向别人吐露心声,招致四面八方的询问,以及孩童天真但又伤人心的无意玩笑。
孩童时期的友谊总是脆弱,上一秒亲如姐妹,一朵不想送出去的小红花,一次杜绝作弊,友谊就能顷刻坍塌。然后冷战,然后议论,使她在下一刻成为众人皆知的没有父母的异类。
初生牛犊未必不怕虎,未知事物总会让人下意识远离。
于心智尚未健全的小孩眼中,钟雾青是个怪人。不要和怪人一起,他们自幼便习得的道理。
排除异类像是某种天性。于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慢慢的,她越发沉默寡言。
孤儿的身上又多了个独来独往、孤僻怪异的标签。
敏感就是从那时候来的。
六年级的最后一次放学值日,黑板上值日表的四个人,只剩钟雾青一个。
她看着其余三个人抱团聚一起,偶尔观察角落中的她,视线一接触便扭回去,怕极了和她对视。
“今天要值日的。”钟雾青鼓起勇气,小声开口提醒。
他们没有理会,似是密谋了什么,拍肩达成某种一致,然后彼此推搡着,从后门溜走了。
害怕第二天被老师挨骂,钟雾青独自打扫了空荡的教室。
五十四张桌椅,四面窗户玻璃,两大块黑板,还有一个人,地面上的一个影子。
钟雾青的小学就此结束。
那年漫长的暑假里,她枕在奶奶的腿上,和奶奶说了好多话。
起初她问奶奶,“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
奶奶说:“你得多笑笑,你笑起来他们才喜欢你。”
她把从前不敢和奶奶说,怕奶奶担心的事全都吐露出来。
“……他们说我是孤儿,是怪物。”
奶奶震惊过后便是生气,气她憋在心里这么久,受了委屈也不说,气得眼泪都出来,然后钟雾青也哭了。
奶奶抱她,拍拍她的背哄她,“雾青不哭,你有奶奶,不是怪物。”
在清风徐徐,飘着桂花香的夜色,奶奶说下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话,格外郑重,让她在往后的日子谨记。
“不要轻易和人说真话,你要保护好自己。”
钟雾青把它深深刻在心里,印在脑子里,化为某种保护自身的茧。
来到这世上度过的十余年里,几百张嘴,几千张脸,几万个眼神,都在诉说:“她好可怜,没爹没娘的,过得一定很辛苦……”
被虚假的,或者是出于真心但根本没有用处的眼神关怀。这样的过分关注使她赤裸,把她推向最顶端,最亮眼处,供千万人观赏。
她讨厌被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