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春山空128
—2023.1.30 天气阴
距离雾青离开已有三年。
这份日记重新被打开时,也已经过了三年。
它压箱底好久,抽出来时扬起很多灰,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今天写这些,就当告别。我不知道下次打开会在什么时候。也许一天,半个月,或是再来个三年,又或许没有明天。
日记本很厚,却也走到了最后一页。
因为我的碎碎念太多。
其实我不敢看它。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本日记的开头,记录了我小学二年折的第一个纸飞机不慎跌落池塘,嗷嗷大哭的惨状;也记录了我妈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崩坏的琐碎小事;还记录了我往后越发枯燥无味的日子。
当然,它有变好的时候——在遇到钟雾青的那一天之后。
但它也不总是好的。
日记被放进书柜最底层最角落,最难以让人察觉的积灰地。
我没有多余的勇气去翻开它,因为它记录了钟雾青这个人。
一个,足够在我生命里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人。
睡不着时我只能握住桂花香囊嗅,我对它有瘾。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入睡,她料定我会失眠,做了一百个香囊,只撑过一年半。
后面的一年半,我请教林海村里善用桂花的老奶奶,做了好多干桂花香包,还放了些在雾青墓前,希望她别嫌丑。
三年前,雾青中断治疗出院那天,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我从她背后抱住她,两手交叠放在她的小腹,她闭目假寐,神色平静,颈侧带着刚才因腹部疼痛而产生的细密薄汗。
贴在颈侧的墨黑发丝弯弯绕绕,如毒蛇,能够夺取她所有活力的毒蛇。
相贴时心脏震颤清晰可见,我只能凭借这点感知她还在我身边,来寻找那少得可怜的安全感。
我问雾青,日子会不会一直坏下去?
她睁开眼,疼痛逼出的泪致使眼睫湿润,床头壁灯一照,变成点漆似的亮。
她说:“不会。”
我不信,香气会挥发殆尽,我或许会遗忘很多很多细节,忘掉我们曾相处过的琐碎小事。
我还会永远找不到她。
可她还是说不会。
我问,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她反而问:“江妍,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我一时哑然。
她笑了笑,说:“你会。你会慢慢释怀,会慢慢放下,你会一直走下去,走很远很远。你会完成我的心愿,你也会在心里和我和解,毕竟,你总不能咒我吧?”
“当然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好好的。
“那日子就不会糟糕,江妍,日子不会一直差劲的。”
时隔三年再来想这个问题。
真的不会糟糕吗?
雾青走后的日子很安静,近乎空寂,我感知不到周遭的一切。
类似于闷在玻璃罩里,感官一切正常,只是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进不到脑子里。
后来我猜想,也许是她灵魂剥离肉体的那一刻,捎带上了我的份。
我无非是个行尸走肉。
糟糕的很。
算了,不说这些。
谁忍心苛责一个重病的人?雾青让我连埋怨她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爱撒谎的钟雾青另当别论。
她撒过太多谎了。
首当其冲的是她那些真假掺半的玩笑话。
而后是她每次和我见完面,临走时那句仿佛赶人的:“你走吧。”
细想,雾青这么个爱恶作剧的人,却能坦诚面对我的质疑。
她不会否认对我的喜欢与爱。
信纸太过单薄,实难承受她这些隐晦艰涩的爱的份量。
所以它转移到了我这儿。压得心口钝痛、窒闷,久久缓不过劲。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算勉强缓过来。
信纸翻来覆去看,折痕一次比一次深,纸张在经年累月的摩擦和日光照耀下褪色泛黄。
唯有字迹永不消散。
雾青留给我的太少太少,少得我只能用这些香囊,戒指,永生花,信这些细小的物件反复回味过往。
这并不糟糕,却像慢性毒药,逐渐蚕食周身,和自毁没差别。
我以那句“总不能咒我”充当精神支柱,才不至于走火入魔。
显然,雾青达到了她的目的——我还活着,这是她希望看到的。
死亡就如水消失于水,一个人被焚化,再被打碎,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如此重组,融入自然。
钟雾青撒的最后一个谎,是她走的那天说:她或许会以新的形式陪伴。
可这无法重新组成一个人。
我始终觉得这是她哄我的好听话。不过它确实奏效了一会,那段浑噩的时日我曾安慰自己,“说不定她真的在。”
梦醒,虚幻泡影烟消云散。
我遇见钟雾青,却也永远失去钟雾青。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
最后一段话写完,我合上了日记本,把它放回原本的角落处。
不幸的是,手腕的那条红绳蹭到了灰,三年精心呵护,现在竟被一个小钉子勾出线,果然,越精细的东西越经不起半点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