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86
“殿下。”薛常宁向谢忱行礼。
薛常宁视线与谢忱相对了一瞬,随后他低垂下目光。
谢忱太子的身份本就自带权柄威势,然而谢忱身上那份独有的淡然矜贵,却只有大晋门第最高的豪族崔氏一族中才能养育得出。
想到太子的母族,薛常宁不免思绪怅惘,谢忱却已经走到他跟前,抬手制止他再欲俯身下拜的举动。
谢忱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母后最小的那个女儿,孤当时没能救下她。”
谢忱淡淡道:“抱歉。”
薛常宁震惊抬首,面对谢忱,他心有愧疚,来长安之前,他曾想过无数种他会面对的质问,却不曾想过谢忱会如此平静又直截了当地与他提及此事。
他的眼中划过惊诧之色,却又很快被他压抑下去,掩饰得当。
当朝太子的母后,先皇后崔盈。
他的心已经被此事反复折磨十余年之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对此麻木,但崔盈的名姓却仍能在他心中荡起滔天波澜。
崔盈是崔氏一族最尊贵的嫡女,自小集万千娇宠长大。
她就像是全天下最名贵的花,光彩夺目,却也脆弱易碎,需要人用爱意小心浇灌呵护。
薛常宁本以为,他这辈子会一如他前半生所做的那般,一直仰望着她,直到回京述职那日的除夕夜宴,他被崔盈灌醉。
崔盈的叛逆深深掩藏在她脆弱温柔的性情之下,而他,明明知晓崔盈只是借他来反抗皇帝,发泄她对皇帝的不满,但薛常宁却无法将她推开——
他自幼受崔家收容,连他的名字都是崔盈给他起的,他永远都是崔盈的狗。
他被放逐至偏远的凉州,不久后,崔皇后崩逝的消息传来。
崔盈死后,他每一天都想死。
在边关打的每一场战役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冲在最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几次伤重濒死,上天都没有把他收走。
他想,或许是崔盈还不想他死,她留着他这条命另有所用。
只是他从没有想过,崔盈竟和他有过一个孩子……
“太子殿下,”薛常宁喉头一哽,“这并非殿下的错,是陛下……”
“嗯。”谢忱低声应道。
薛常宁心中五味杂陈。
他抬眼看向谢忱,看向他和他母后极其相似的眉眼。
片刻之后,薛常宁低垂下目光,姿态恭敬,“殿下夤夜召末将前来,定有要事吩咐。”
“任凭殿下差遣。”薛常宁沉声道。
谢忱神色淡然,抬手将书案上的舆地图铺展开,示意他上前来看。
谢忱长指在舆地图上随意轻点两下。
他的视线随着谢忱修长指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谢忱所指的方向,恰是地图最北上方的,不起眼的一小片区域。
薛常宁瞳孔紧缩了一下,随后,浑身的血液仿佛开始兴奋地躁动起来。
那是在舆地图上被注解详尽的,突厥可汗王帐的确切方位。
“你带三千铁骑,绕道凉州,突袭突厥王庭。”
谢忱神色淡然,语气不容置疑:“为孤取回老可汗的项上人头。”
薛常宁闻言心中一凛。
“定不负殿下所托。”
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性被短短两句话激起,他半跪下,手心传来虎符冰凉坚硬的触感。
“末将愿为殿下效死。”
在故人之子面前,也在大晋朝的太子殿下面前,薛常宁以将士的身份立下最忠诚的誓言。
肩上传来轻微却沉重的力道。
薛常宁微愣,是太子谢忱将掌心搭在他肩上,轻往下按了下。
“不要你效死。”
谢忱道:“要你活着回来。”
……
银月低悬,天边旭日尚未升起,正是每夜人与动物都睡得最熟的时候。
漪兰殿偏殿,身姿高挑挺拔的男人绕开偏殿守夜的宫人,轻松来到最内侧的寝居。
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在夜色中颠颠地冲出来,它刚张嘴咬住谢忱的衣裳下摆,就天旋地转地被男人关在了殿外。
殿门轻轻地关上,将小狗的撒娇呜咽一起隔绝在门外。
可惜它的主人此刻正在熟睡,没法过来解救它。
沈蜜儿睡觉不点灯烛,寝殿内仅有月辉映照,银白的月色洒落在她的半边侧脸,在她脸颊蒙上淡淡朦胧光晕。
谢忱垂下眼睫,看向熟睡中的沈蜜儿。
她的呼吸均匀柔和,白皙微敞的胸口随着她呼吸的节奏微微起落。
谢忱看着沈蜜儿的睡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的事。
薛常宁自小被他们崔家收容,对崔氏一门心思地效忠,谢忱从前一直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自己身死,薛常宁被放逐边关,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难道情爱对母后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过她自己的性命?
谢忱注视着眼前熟睡中的沈蜜儿,他从前的困惑仿佛在这一刻有所明悟。
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过分秀气挺翘的鼻尖,谢忱俯下身,为她将发丝拂开。
大约是感受到脸上的触觉,沈蜜儿蹙了下眉头,眼睫轻颤了颤,是将醒未醒的样子。
手的主人却并未因此收敛,他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划过沈蜜儿湿润的眼睫,鼻尖,唇瓣。
他想,他会与她缔结婚姻,共同组建家庭,与她一同抚育子女。
谢忱弯下身,将唇轻轻印上沈蜜儿的唇瓣,蜻蜓点水般一触及分。
手臂却忽然被一道轻微的力道拉住。
谢忱心中一动。
是沈蜜儿抓住了他的手,闭着眼口中轻声喃喃着什么。
怀揣着某种莫名的期待,谢忱顺着沈蜜儿的力道在床榻边坐下,凑近过去听——
眼前人闭着眼睛,红润嘴唇轻轻嗫动几下,声音轻轻软软:
“沈昭仪…现在应该还早,我再睡一小会就起来……”
难与人言的隐秘期冀落空,谢忱脸色沉了一瞬。
“殿下,该走了。”
崔樾压得极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再不走就该天亮了。
后宫永巷宫禁处的禁卫换防,若是正撞上太子殿下清晨从后宫中堂而皇之地出来,传扬开去,多少有点不太好听。
殿门无声打开又合拢,谢忱身影快步从殿内走出,崔樾刚要张口说话,却又被谢忱眼神示意噤声。
他讪讪闭嘴,殿下的身姿如往常那般挺拔,崔樾却从殿下的背影中瞧出了一丝……落寞?
崔樾弄不明白,太子殿下来看望太子妃,分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可太子却非要等深夜才悄悄地来。
连他都替殿下感到有些莫名的心虚。
……
距四皇子谋反事发两月过后,大晋皇帝自尊为太上皇帝,自此徙居行宫养病不出,太子谢忱正式继承帝位。
新帝继位,朝野之中自有暗潮涌动,不过,这对于沈蜜儿的生活却没有造成什么特别大的不同。
晨光熹微,清晨的第一缕微弱光线透过花格窗,照在沈蜜儿的眼皮上。
沈蜜儿在小狗团团委屈的呜咽叫声中,朦朦胧胧地醒过来。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接连好几个清晨,团团都会出现在她床榻边的地面上。
团团是只很亲人的小狗,它近几日越发黏人,入夜时每次都想蹦上沈蜜儿的床榻,陪着她一块儿入睡。
沈蜜儿抵挡不住小狗撒娇,每次也都会纵容它,让团团上榻同她一块睡。
应该是团团调皮好动,在夜里它自己跳下床的吧……
沈蜜儿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伸手,想要将地上的小狗捞起来。
手心里接触到的,却不是她预想之中的毛茸茸的触感,而是硬实的,带点人的体温的。
沈蜜儿猛地睁开眼睛,转过脖子向后看——
映入她眼帘的,是谢忱清冷倨傲的侧脸轮廓与下颔线条。
沈蜜儿浑身一僵,谢忱他居然…居然趁她睡着的时候……爬上她的床榻!?
自己的床榻在她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堂而皇之地占据大半,震惊与被冒犯的愤懑几乎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沈蜜儿的身体最早反应过来,她原本搭在谢忱胸膛上的手运起力道,要将人用力往床榻外面推。
感受到身边人的动静,谢忱也随即睁眼清醒过来。
谢忱半边身子悬空,就要掉下床榻,沈蜜儿忽觉腰肢一紧。
她腰间被谢忱长臂揽过,耳边响起沉闷的落地“咚”的一声,两人一齐从床榻滚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