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决定128
“说得也是,”渠望华啧了两声,“不过你说的,是最下层的追求……人最先要求个不死,随后吃饱喝足,再者娇妻美妾,然后建功立业名载史册,乃至于金銮殿上,为人帝皇……这追求才算到头了。”
“人人如此?”
“人人如此。”
“不对,”琼芥在热手帕底下睁眼,“即便是建功立业名载史册,人还是要吃热饭,洗热水,睡被窝儿,没什么分别。”
他的睫毛被水汽打湿,集结成束,低头揉了两下,渠望华笑道:“将军你现在泡了热汤暖了身子,这吃饱穿暖……大概得思点什么,怎么不见……嗯,你娇妻美妾?”
琼芥瞪了他一眼,自从渠望华那日撞见,隔三差五就要调侃他一下,他有点恼,但也没辩解,头向那边一摆:“在那边。”
对侧还有个池子,泡着华清渡和措达拉几位,他没有过去,原因很简单,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和华清渡都怕……“起立”。
他说完,剧烈咳嗽起来,蹬了渠望华一脚:“你别搓泥。”
“我没有!谁搓泥!怎么这样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别以为上头有人我就不敢反抗,你这是仗势欺人……”
琼芥被他吵得脑仁疼:“你能不能闭嘴?”
“那你得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渠望华眨巴眨巴眼,神秘地说:“你们俩……谁上谁下?”
“……”
“满足下好奇心嘛!”
琼芥撑圆嘴唇,“滚。”
“阿荆,不能这么不讲礼仪的呀,怎么能骂人滚呢……”
“那你圆润地走开。”
过了一会儿,琼芥微微垂下头:“渠望华……你说,若有一个人他天赋异禀,本该在武学上颇有成绩,但因为儿时的一些变故,不得习武,他会不会心有遗憾?会不会想要找个办法补全?”
“当然了,求圆满总是人之常情。”
“但这个人,嘴上并不在意,好像什么都释怀了,偶尔提起来的时候,也像是在开玩笑……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要他从头开始,但要受很多未知的苦楚,他愿意吗?”
渠望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小的时候,跟着我祖父、父亲学武艺,老是偷懒。他们叫我扎半个时辰马步,不到半刻钟我就偷跑出去了,一直到十岁,许多武学开蒙比我晚的人都能轻易赢过我去。”
“我十二岁那年,和父亲一起出去走马队,遇上强盗,父亲为了保护我被杀了。我后来想,若是我之前学得再卖力些,再厉害些,是不是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他会不会还活着?于是我发奋练武,比旁的什么人都刻苦,但是我后来才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天赋是个很恐怖的东西,有时候你无论多努力,都追不上。”
渠望华叹了口气:“我不在武功上见长,为此还失落了一阵子。但之后我发现自己在文章口才上意外地有才能,于是扬长避短……但如果老天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想做挎刀策马的战士,即便要我付出些代价,从此变得笨嘴拙舌,或者干脆成个哑巴,我也不怕。”
他说完之后偏过头,寂寂然地笑。
琼芥喃喃道:“我竟不知道你有这么些事,你,你节哀顺便。”
“你要帮助你口中的这个朋友吗?现在下定决心了吗?”
琼芥犹豫着点一点头。
渠望华长出一口气,夸张地大笑道:“我就说吧,‘感同身受’是说服他人的最佳手段。不用节哀!你刚才说的那个‘朋友’是主上吧?也就他能得您老如此费心了!刚才那故事都是我瞎编的,怎么样,和他的经历有八成像吧?”
“你……”
“都是编的!我根本没见过我爹,我还没出生他老人家就死了!”
琼芥喝道:“你有事?!我说就应该把这天下摇舌的人都抓起来缝上嘴!”
渠望华惊叫着跳起,躲他直揣过来的一脚,狼狈地掉在池子里,溅了一片水花,惹了好几声叫骂,讨饶道:“饶命饶命!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但之前劝你的话,可真是一点没错。”
琼芥收了脚,渠望华像个鹌鹑一样蹲过来,道:“人本无情啊,先是有爱,后由爱生忧怖,故而想尽一切办法去守护,对谁都是一样的。只要爱一个人,就不会不想去保护他。主上来这狼尸峡,就是因为这样一份心,若是能变得强大,他又怎会不愿意呢?”
“人想要保护自己,其实不难,不过一刀一剑。人想要保护所爱之人……却太不容易,好像永远都要再强些,好像永远都不足够。其实乱世之中,纷杀奋武,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呢?”
爱人之心,守护之心,或许古往今来一般无二。琼芥擦洗干净出来,站在漆黑的天幕之下,却发觉自己所处之处,或许是古与今之间割裂的点,他面对的是一个无人到访过的深渊。
你要握紧自己的刀剑,还是成全别人的刀剑?
要自己举起盾,还是教你身后之人举起盾?
虽在媚比丘面前下了保证,他这一颗心却没有那么坚定,毕竟是人啊……要他舍出这一身积年累月练成的武艺,又谈何容易?
他在群山之中,看着青色山崖在夜色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吃掉蛇祖丹药的那一天,杀毕流芳的那一夜,以及自己刚入狼尸峡,被白雪狼王围攻的那一次。
他的背甲被撕裂,掉在脚下。眼前是一团浓郁到不可视物的黑,但明明是在白天。他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已经很久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了。
然后他想……
华清渡怎么办呢?
琼芥又记起了一个故事,他知道的故事很多,虽然他讲出来的时候很少。这一个是他在渤海边,听当地的一个渔家孩子讲的。
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小螺和一只小沙蟹。小螺一直吸在石壁上,总是沉默,也没什么东西乐意搭理它,只有小沙蟹跟它说话。
弱肉强食乃是常态,看似宽广宁静的浅海也不例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一般大的沙蟹只有躲起来,细小的钳子盘住岩石,防止自己被水流带到大鱼的腹中去。
小螺不忍,敞开了自己的壳,让沙蟹钻到它的壳儿里来,但是慢慢地,沙蟹越长越大,它吸收掉了全部的养分,小螺就变得不再存在了,这就是寄居蟹的故事。
那时候的琼芥很年轻,有些不屑,海螺和虾米怎么会说话呢,怎么会做朋友,这故事也是够扯淡的。而且,为了一个朋友,最后自己反而消失掉,谁会愿意这么做?不是太蠢了吗?
太蠢了吧?
蠢吗?
“……”
他恍惚间驻足,脚尖对向不远处,看见一道弯腰的背影。华清渡缓缓直起腰身,手里攥起一把士兵们搁置在地下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