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清风朗月70
“不错,所以我也要让你体会一下,你才会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燕宁说,“你的戏演得这么真,直到死前我还一腔情愿为你编造理由。你能想象当我死后魂魄游荡,却看到你骑在马上被坚兵锐甲簇拥着攻进城来时,是什么心情?”
秦鸿风闭了闭眼,“我曾跟你解释过,原来你还是没有原谅……”
燕宁冷冷道,“你解释的恐怕不是我。”
顿了顿,他又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你后来总说喜欢我,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一个一模一样的桃树精就让你动了心,他很像我吗?恐怕不见得。他那么爱哭,又傻乎乎的,我可不会。”
话虽轻,仍有一些传进了秦鸿风的耳朵里,秦鸿风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燕宁好心地贴近他耳侧,鼻翼间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我说,那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你总盼着他是我那几分残魄所化,可偏生不是,它是天生地养的桃树精,吞了我的魂魄,才得以成形。你和他朝夕相对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动过心?”手指在他心脏处轻轻划了一下,燕宁笑了笑,“我死后,你为了让我复活四处奔波,似乎是十足真心的样子。可时间久了总耐不住,等到别人披了我的样子,你就又喜欢了,这是不是很虚伪?”
秦鸿风大怔,只觉得心血上涌,口中尽是锈腥,“他不是你?”
燕宁替他将口中溢出的血擦掉,“是不是也不重要了。你在为我聚魂时,就已经杀了他。前世今生,你杀了两个爱你的人,秦大人好绝情。”
秦鸿风双目干枯,好久才挣扎着说,“你不相信我?”
燕宁一手握上剑柄,一点点将他胸口的剑拔出,没了支撑,秦鸿风软软地滑坐在树下。
燕宁将剑扔在他身侧,“是啊,我不相信,你证明给我看。”
秦鸿风手捂着胸前的伤口,血从指缝间往外渗,另一只手去摸地上的剑,摸到了,反手一握,丝毫没有迟疑,干净利落地往眼睛上一划,划瞎了自己的双目。
时刻留意着此处动静的桃树精刹那间失声叫出来。
秦鸿风再握不住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耳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没死?”
燕宁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死死看着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张苍白的脸上,淌下的血纵横交错,秦鸿风慢慢笑了下,更加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如果瞎了就看不到惑人的色相了,这样你信了吗?”
燕宁身形僵硬,好久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脏污的龙袍裹着瘦削的身形,单薄孤寂得好像长在悬崖上的一棵树,“不错,眼睛看不见,心自然会干净些。”
他干巴巴地继续,装着若无其事,“那好,既然你都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以前的事便算了。只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兑现,那狐狸要你心中的蛊虫,我已经答应替他取出来了。”
秦鸿风仰着头,淌血的双目朝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活不了了,蛊虫你要你就拿去。它被养在心口,你一刀下去剖开来取出,不可太深,会伤到蛊虫,下刀要快,不会溅太多血。”
燕宁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眼眶内蕴了水汽,“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一把从腰间抽出下葬时的佩刀,镶了宝石的刀鞘扔在地上,握着佩刀,几步上去,抓着秦鸿风衣领让他半坐起来,用力过猛,扯到伤口,秦鸿风低低抽了口气。
揪住他衣领的力道一滞,片刻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滴落在了手背上。秦鸿风一怔,慢慢抬手想碰碰燕宁的脸,因为看不见,总是摸不准位置,在空中虚找了许久,是燕宁自己靠了过来。从下巴到嘴唇,然后才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睫毛痒痒地刷过掌心,然后埋在他掌心中哭了起来。
秦鸿风有些酸意,恍惚间想到昔日狄国一统,狄王登基成帝,他功成身退。
一统之日,有祥云聚顶,金光普照,两仙童骑鹤而来,贺他功德圆满。
两仙童捧着仙衣法器,向他献上,请他上天受封。
他却无一丝喜悦,那时他刚刚亲眼见证大火焚殿,燕宁身死,南宫怀瑾等一干旧臣自登天台坠亡,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狄王却不喝止,由得军队肆意妄为,雍州城转瞬成为人间炼狱。
两仙童见他迟无动作,催促道,“上仙还在等什么?仙门只开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便要关闭了。”
他望了望那两位仙童,眼内如一潭死水,只低低问,“我有一心上人,是我害死了他,我成仙后,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左边那位有些不满,“上仙既已得道,怎可再记挂人间之事?凡人生死早有定数,怎可随意更改?”
右边那位也续道,“正式受封前,需经洗仙池一道,洗净凡尘杂念。出来后,上仙便不记得凡间的事了,无需再记挂。”
“连我都忘了他,他一定很难受。”
“情爱之事,只是一场劫数。”仙童垂眉敛目,“请上仙不要再拖延,速速随我等上天归位。”
“天上有什么好的呢?”
两仙童对视一眼,“仙界楼台,月中玉宫,无处不胜凡间千万倍。琼浆玉液,王母蟠桃,一口便可延寿上千年。上仙苦苦修行百年,求得不就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吗?”
“哦?我以为仙家都有慈悲之心,所求的会是拯救苍生于苦海。”
仙童面色一僵,语气不善,“上仙何苦与我们论道?我等道行微末,地位低微,只是依循上头指令做事,时间紧迫,请上仙不要为难我们。”
“那你们回去吧,我不去了。”
仙童愕然,结结巴巴反问,“什么?”
秦鸿风转头,淡淡说,“我说,我不想成仙了。”
仙童大惊失色,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哪次他们下凡,受封的人不是欣喜若狂,对他们毕恭毕敬,千恩万谢,为此发疯发癫的也不在少数。像此人这样,多般借口,句句带刺,借口拖延,最后甚至还口出狂言的人真是破天慌地头一回。
两仙童气得跺了跺脚,这样戾气深重,大言不惭的人,难不成还要他们求着他不成?
右边的小童低低与左边的絮语,“现在怎么办?”
“如实说便是,此人好赖不分,尘根不净,口出狂言,还得在人间历练。”
二人商量妥定,骑上仙鹤,转瞬掉头离去。
漫天霞光散尽,虹霓收敛,暗沉沉的混浊雾霭从远处滚滚而来。
秦鸿风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颈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凉气。他慢慢踱步去了太子宫,宫内的后花园,久未有人打理,杂草横生,小池干涸,假山倒了半壁,锦鲤的尸体发出臭味,只剩下角落里几株桃树恹恹地立着。
他抬手拂过砖瓦,仰头瞧着高高的宫墙外一线的长空,伫立良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笑出来了,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就淌过两腮,他蹲伏下去,仿佛肝胆俱瘁,心死成灰。
从前孜孜以求的,得到了竟然不过如此。从前毫不挂心的,失去了却这样不舍。
在他的身后似乎有花叶轻颤,无数桃花瓣簌簌落到他身上,静悄悄地覆了满身。
刀尖豁开衣物,上面已有一道狰狞的疤,刀尖抖了抖,偏了准头,秦鸿风握住他的手帮他扶正,直抵到皮肉。刚往下刺了点,手腕被秦鸿风一抬。燕宁竟有些松了口气,轻嘲道“怎么?你后悔了?”
“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后悔?”
“那你是怕了。”
秦鸿风摇摇头,“我不怕,只是还有一件事相求。”
“什么?”
“放过他吧。”秦鸿风低低说,“既然你已经复生,不妨饶他一条生路。是我不好,白白将他牵扯进这些事来。”
燕宁咬着牙说,“他吞了我的魂,他的命都是我给的,他也欠了我的,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
“就是因为他的命是你给的,才不想让他死。”秦鸿风握着他的手,将刀尖一点点往皮肉里推进去,秦鸿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导致刺入的过程格外缓慢,扎进血肉的滞涩感更鲜明,“我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他死。”
刀锋下划,这是把好刀,刃口发亮,动起来就像划豆腐一样轻巧,切断胸骨,刀刃磕到骨头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那人笑着说,好像仍是很懂他似的,软语温存,“我知道你舍不得。”
刀掉在地上。抓着他的手,伸进满是粘稠积血的胸腔,袒露着外折的白骨,一把捏住,生生扯断连接的血管,将心脏挖出来。
炙热,跳动,黏腻,滚烫。
握在手里,好像烧红的炭。
少白已经看傻了,如果不是勉强忍耐,早就跟狐非欢一样趴在地上吐起来。
燕宁呆立了许久,才慢慢用另一只手吹动笛子,一只殷红的虫子就从里头钻出来,足有两指粗,一个手掌宽,身子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爬到燕宁的手背上,还低头啜饮着他手上沾到的血。
血一滴滴顺着手腕滴到地上,流得太多,把地都给染红了。
燕宁的手抖了一下,心脏跌在地上。
他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慢慢仰天狂笑了起来。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他十几年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死去的人歪倒在树下,白衣浸透了血,洒满了落叶与泥土,剜目挖心,没有全尸,不得善终。
哪里还有昔年的玉骨与仙姿。
夜雾浓稠得缠绕在林间,此间再无朗月也无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