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虎尾春冰 · 额角24
众人见张副董若无其事,陈季棠脸色不虞,心知山雨欲来的样子,各个噤若寒蝉,不敢靠近躺在地上的人犯。
陈季棠上前探了探,见他尚有鼻息,立时吩咐阮九同:“来两个人抬去医院,坐我的车。”
阮九同领命去了,二楼人多眼杂,陈季棠无话与张副董说,赌气似的上了三楼,刚走到楼梯口,见盛怀初打横抱着个女子,逆光走出房门。
“盛先生,这是什么人?”
盛怀初顿住步子,忽觉怀里的身子一僵,大概是认出了陈季棠的声音。他没有十分把握,勉力蒙混着,语气却坦荡得很:“是住在这楼里的租客,被那贼人劫持,捆在房中受了伤,我送她去医院。”
陈季棠闻言,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见她面目身形被男人的西装外套遮了大半,越发狐疑:“这些事,理当我们捕房来做,就不劳动盛先生了……”
盛怀初被他堵在楼梯口进退两难,愈发坚决道:“刚才打打杀杀的,这位姑娘着实受了些惊吓,我才将她安抚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受的什么伤……” 陈季棠边问边伸出手去。
盛怀初退一步,躲了过去:“陈公子,女孩子的伤处,你我还是不要过问了!”
两个人身形相当,此刻一起望进对方眼中去,不动声色地较量着,像两个旗鼓响动的赌客,谁也没先寻到一丝怯懦与犹疑。
张副董站在楼下,早将两人的话听个七七八八,看准时机慢慢走上楼来。
宽胖的身子从陈季棠身边一侧而过,在两人中间站定:“诶,盛先生古道热肠,季棠,你刚抓的那个犯人还要审,哪里走得开,不如这样,我陪着盛先生往医院跑一趟,等这姑娘无大碍了,问几句话,也算捕房去了人了?”
陈季棠不说话。
张副董到底官压他一头,又是陈仁美的老友,料想陈季棠不会反对,伸手将他拉到一边,让出路来,对着盛怀初道:“盛先生,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盛怀初对这位张副董素昧平生,今日得了他没由来的好意,心中纳罕。
不过他现在无暇细想,只朝着那张圆胖的脸报以一笑,带着人往楼下走,路过陈季棠身边的时候,又被他冷不防拦住了去路。
尹芝没有防备,手指虚拢的西装,被人一把掀开。
她下意识地闭起眼,蹙着眉,一张脸血泪纵横,五官几乎皱到一处去,甚是精彩。
陈季棠轻笑着,在她额角用力一弹,果真见她痛得怒瞪过来,眉眼随之一绽。
四目相对,便是没有言语,尹芝也知道陈季棠认出了自己。
“尹小姐,这么巧,上次在督军府,你可是将阖府上下耍得团团转!”
尹芝别过脸去:“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
盛怀初将人抱得更紧一些:“陈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了人,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
陈季棠冷下脸来:“是么,盛先生,这位小姐也是我一直在找的逃犯。”
“她犯了什么罪,你有拘捕文书么?”
“我请她回去问话,也不用文书,只因她是大刺客尹家瑞的养女!”
“尹家瑞……” 盛怀初似是等着他这句话:“我想起来了,前阵子法租界捕房移交给华界捕房一名姓尹的女嫌犯,据说没几日就惨死狱中……难道尹家瑞的养女,不是她?”
陈季棠被他一问,怨怼地望了张副董一眼:“盛先生,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你怀里的这一位,就是我要找的嫌犯!”
“空穴无风,若我的这位朋友是尹家瑞的养女,那死在狱中的又是什么人?赝品,冒牌货?还是只要你陈公子看着像,街上拦住一位姑娘,说她是刺客的女儿,随随便便就可以带走,草菅人命?”
盛怀初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张副董,果真见他满脸虚汗,提着手背揿脑门。
那个送去华界的“尹芝”,正是张副董一手安排,他心虚道:“季棠,定是你认错人了,让盛先生带着他的朋友走吧!”
那语气近乎恳求,可陈季棠依旧无动于衷。
张副董只得拉住陈季棠的一只手往身后带:“盛先生,你先走一步,我再慢慢和季棠说。”
尹芝听见皮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周遭的世界也跟着晃动起来。
他们的对话寥寥数语,听得她不寒而栗。不久前有个无辜的女孩,替她受了死,而她全不知道。
而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什么都晓得,直到刚才还佯装一无所知。
细想他的屡次搭救,都冒着不小的风险,寻常人的好心断不会这样不计较后果。
“盛先生,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他们二人已到了门口,盛怀初脚下一顿,依言放她下来:“后面有追兵呢……让我先送你到医院好不好。”
尹芝摇摇头,推门出去:“我没受伤,用不着去医院。”
江朴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身上皆沾了血污,紧张地迎上去:“受伤了?” 见盛怀初一摆手,才放下心来。
封锁已经解了,被围困的人们得了自由。
时髦的太太依旧坐在黄包车上,边理头发,边催道:“快点,快点,这世道辰光尽误事。”
报童叫卖道:“大新闻,大新闻,四马路大封锁。” 有人闻言,买了一份,信手翻翻,怒骂起来:“哪里来封锁的新闻,个赤佬……”
卖家已不知去向,只余稚气童声忽近忽远:“四马路大封锁,三个铜板一份报。”
一则新闻完稿刊印,少说也得半日的功夫。报童的两句话仔细听来毫无关联,不过是上当的人太傻,还爱自以为是。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尹芝脸上沾了血,无人愿意靠近。几道好奇的目光聚过来,那里面的探究与关切,便是过路人最大的善意。
尹芝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道:“盛先生,你是为了什么三番五次帮我,救我?”
盛怀初望进一双滟潋秋水,想不出使她信服的说辞,只道:“我们先去医院……”
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从人群中快步走来,一手伸进腋下夹着的报纸中,待靠近了才亮出黑洞洞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