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 圣人不死 · 微光202
英国总会只一部电话能用,白天排满了人,讲话不自在,尹芝打到南京去的时候,已是夜里了。
电话房里半开着窗,刚和日本人停了火,晚风还是混着石硝味,一阵阵往她鼻底下送。
秘书接起来,嗓子哑着,疲惫地拖着长音,听她报上姓名,又提起了精神:“请等一等,不要挂。”
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开门关门的,房间里的人进进出出,忙得很,那秘书片刻后回来,接连喂了两声,听到有人应,才又放下心来:“请再等一等,盛先生一会儿就来。”
等了片刻,尹芝瞧见电话房外不知何时又站了个人,大概也是想趁着晚上人少来打电话的。
“他这会儿正在忙吧,不如我等会儿再打过来。” 占着电话却不说话,她有点不好意思。
“盛先生正往这里来呢,让他跑个空,再从会议室出来反倒不好,且再等一等。”
她嗯了一声,看来他那边的会是预备开一晚上的,为了什么棘手的事也不难猜到,与之相比,这边的尴尬不值一提,哪怕门外等着的人一会儿清喉咙,一会儿探头进来。
尹芝突然搁下电话,站起来把门锁上,也不管有人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她的脸皮是愈发厚了,战争的缘故,人人都朝不保夕,极平常的事,也得拿出些勇气来维护。
门外的人果然用英文嚷道:“快点快点!”
再接起电话,盛怀初已在那头等她了:“你那边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后面还有人排队打电话。” 她说完顿了顿,不是要催促他的意思。
“今天叫你久等了。” 盛怀初那边安静下来,呼吸也声声分明撩在她耳畔:“这些日子受委屈了吧。”
“我们现在很安全,和其他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 她没问这场仗什么时候才打得完,问了也只是为难他。
“想清楚了……去香港?”
“嗯。”
“送你船票的是什么人,也坐同一班船么?”
原来他知道得很清楚了,想必还是和从前一样,暗里对自己的生活了若指掌,她那一点分别的歉意也淡了。
“一个临时决定留在上海的医生,护士不够的时候,我替他打打下手。”
“倒不知道你是会照顾人的。” 分明有几分戏谑在里面。
他听她不说话,又道:“也别怪我多问,陌生人的好心不会那么无缘无故,尤其这样动乱的时候。”
“我知道的,不像从前那样傻了……” 就像他们初遇时,他的好心一样,标着她给不起的价码。
今日打定主意要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还是无心地说出带刺的话来。
“嗯,我晓得。” 盛怀初轻叹一声:“你和兜兜先去香港也好,是吧?”
他说得仿佛只是短暂的别离,她先去那里安顿下来等他,一往那方面想,又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安排:“那山上的房子里面也装修得差不多了,家具置办起来很快的,我让人去采买一些。”
“不必那么赶,着急忙慌的。” 尹芝连忙出言制止:“我知道你已经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了。”
“先备着,不喜欢的,去了再换掉。”
“……”
“怎么了?”
“还是不要了,换来换去的不吉利。”
尹芝拒绝得小心翼翼,恐怕也知道,自己若想走得成,要他最后点头,不然同一班船的人都拿到票了,偏偏她的那张还在管事人那里扣着。
盛怀初明白了她的意思,在电话那头哂笑一下:“被我摔坏的那块怀表修好了么?”
是陈季棠的怀表,尹芝没想到他还记得:“没来得及修。”
关于那块怀表的内情,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怕解释起来变成自己挽留自己的理由,都要走了,心里念着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
“香港也有好的师傅。”
“嗯,不急的。”
门外等着的人很不耐了,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也不管会不会吵到人。
电话里一径沉默着,盛怀初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他不打算再为难她了,只是心中还有一问:“小芝,在你心里,死人是不是总比活人分量重些?”
“什么?”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尹家瑞,陈季棠……”
尹芝愣了愣:“都是过去的事了。”
盛怀初没有戳穿她:“也对,不提他们了……走的那天,我不一定能去送你们。”
“嗯,你这时候不该来上海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算哪门子君子……” 他无力地自嘲,一抬头,秘书又递了条子过来催请,在他离开会议室的十几分钟里,日本人提了新的要求,光是赔偿日侨的损失不够,还要在上海驻兵,英国美国的议会也传来拒绝调停的消息。
熄了刺眼的灯光,无边的黑暗浸润过来,只有唇边一点香烟的微光。举国唯艰,他的理想,也许会和他爱的人一样,选择在这没月亮的晚上离他而去。
也不是一无所有,盛怀初默默想。
“兜兜,在不在旁边?让我和他说说话。”
听他这样讲,尹芝也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告别了,眼泪啪嗒落在膝头,手背在眼睛上捂了捂,倒是一点痕迹也没有的。
“我去抱他过来,你等一等。”
她放下电话去了,脚步凌乱,强忍着不流泪,好容易将孩子摇了半醒,抱起来往电话房去。
却见那话筒已握在旁人的手上,之前等得不耐烦的英国男人,正叫着什么人达令,一脸沉醉的模样。
“你怎么能这样?” 尹芝一时也忘了,他大概听不懂中国话。
男人这才注意到面前一脸水渍的女人,只是挂了她的电话而已,他显然被她的反应惊住了,背过身去,又说了几句便放下电话去了。
兜兜被尹芝放在沙发椅上,迷糊着眼看她摇电话。
“吱吱,要和什么人说话啊。”
“盛叔叔。”
那头迟迟没人接起来。
兜兜瓮声瓮气,被叫醒了不开心:“这么晚,和盛叔叔说什么呢?”
“喂!” 终于有人听电话了,还是之前的那个秘书。
“盛先生呢?”
“诶呀,是尹小姐啊,刚才先生摇了几次,你那边都是占线,他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盛怀初坐在车里,气氛很凝重,没有人讲话,军委会已经连夜召集起来,和日本人短暂的停火之后,再打也许就是要打到底了,上海一破,江南这片刚受了灾的泽国哪里经受得住。
“江朴,去香港的船大概要几天?”
“十几天吧,要看路上停几次。” 江朴想了想,又道:“先生,你这时候不能去上海。”
盛怀初不置可否:“陇川还在南京么?”
“在,不过被监视着。”
“避开日本特务,带他来汤山见我。”
“先生这时候见他做什么?”
江朴回过头来,盛怀初已经在想其他的事了:“坐船的时候,有没有报纸看,有没有广播听的?”
“这个时候,大概是没有。”
“哦,那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