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5
临要到达目的地,景逸忽然问:“李女士,你今天是喝香槟了吧……”
李绾见他皱着眉头,乍看像是担忧,仔细一看,可能又像是有点责怪的。
“无酒精的,别担心,”她笑了笑,“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景逸点点头,表情舒展了不少,“嗯,注意安全。”
终于到了,景逸礼貌道谢,开门下车,还未走出几步路,李绾已经降下车窗,从背后叫住他。
她与景逸对视,“景老师,想做动画也可以的,我这边也认识一些人,专门搞这个的,如果你需要,可以帮你引荐。”
景逸迟疑了一下,问:“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非亲非故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这般殷勤的动机。
李绾也不藏着掖着,“我看得出来青稞很喜欢你,所以我希望他重视的朋友也能好,爱屋及乌嘛。”
话很直白,尽管语气很自然了,却还是会让听到的人感受到微妙膈应。人是有阶层的,与生俱来带有优越感的人,或许很难察觉,俯就也是一种傲慢的轻视。
“有需要Call我。”李绾对他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拜拜,潇洒地一打方向盘,留下汽车尾气。
景逸这晚失眠了。
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所以无法平静。但他又难以言述,只是有一种浅浅的挫败感,蒙头兜脸地罩下来。
他停留在某个时段里太久,自我催眠地与广阔外界保持距离。但这种隔离终有一天是要被打破的,他并不是没意识到,人不可能永远待在真空里。
无论是吴漾,还是陶孟青,他们都在从外部入侵,打乱平衡,把他从洞穴里掏出来,重新再面对这个世界。纷纷扰扰,鲜活又讨人厌的世界。
他觉得嗓子很干,胸腔里也像滚着一团火,索性下楼找点儿水喝。
刚走到楼下,黑暗里有一阵动静。
他警惕地喊了声“谁”。
景立诚摁亮了过道灯,与他面面相觑。
“还没睡啊?”景立诚先发问。
“有点口渴,”他反问,“爸爸,你怎么这么晚也不睡?”
景立诚摸了摸肚子,“饿了我。”
话落,父子俩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笑了。笑了一会儿,景立诚食指压住唇,朝他作嘘,大概是害怕吵醒睡梦中的其他人。
他会意,去柜子里找了袋法式小面包出来,然后向景立诚晃晃。
景立诚点点头。
“爸爸有对我失望过吗?”他拆包装的时候,忽然头脑一热,就这么问了出来。
“你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吗?你是靠别人的看法,而活的人?”
“我觉得你不是,你从来不随波逐流,对吧。”景立诚自问自答。
景逸一滞,手上的动作停了。
景立诚抿唇笑了笑,从他手里拿过塑料袋拆到一半的小面包,“欸,别告诉你妈,我这半夜起来偷摸吃东西,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说我了。”
“好。”他低下头去。
景立诚吃了口面包,放下来,缓缓开口说:“你记不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去跟你开家长会,回来后你一直闷闷不乐,饭后甜点的时候,妈妈问你什么,你都一声不吭的,妈妈要你把哈密瓜分给我一半,你就像没听见似的,还被妈妈批评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就来跟我道歉了,你一边簌簌流泪,一边说爸爸对不起,我应该分你哈密瓜的。我想这真不是什么大事,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孩子,知错能改。
“玉杰后来告诉我,其实她察觉出来你情绪不对劲,在她的追问下,你告诉了她,因为同学问你,为什么你的爸爸看上去那么老啊,是爷爷吧,绝对不是爸爸。你很愤怒很伤心,却无处发泄,回家后才会对我产生抵触情绪。
“我想,那次道歉你哭得那么伤心,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跟我分哈密瓜,还有一点儿愧疚心理作祟吧……我真的很自豪,我有一个这么善良的孩子。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却让你诞生了,让你来做我的儿子。该感恩的,应该是我这个做爸爸的吧。”
景逸喝完水回到房间,把空调调低了几度。空调吹出来的冷风,在周围静静游弋。他躺上床,不再热了,整个人裹进薄毯里,连着脑袋一块放进去,把自己藏得一点声息也没有。
翌日清晨,他照常起床、锻炼,吃早饭,遛狗,做完这一切,再坐到电脑前。
他重新制作了一遍简历,打开各种招聘网站,准备海量投递,以争取一个跟他动画专业能相关的工作。他把要求降得很低,现在,就算从廉价的游戏外包做起,也可以。
他给过去的一些相关客户也发了信息,希望能够得到某些公司的内推,或者有更精确的岗位招聘消息。就连伍嘉禾也收到了他的短信。
万事开头难,但更难的是,重新踏入自己一度销声匿迹的领域。景逸没有盲目乐观,做好了长期攻坚的准备。
艾随意给他打来电话,诧异地问,“景逸,你真的决定好了?”
“是啊。”
艾随意一阵唏嘘,俩人聊了半天,挂电话前,艾随意建议,要不要投投海外呢,你有留学背景,也在巴黎动画工作室实习过,说不定有不错的机会。他说好,我会考虑的。末了,艾随意又加几句,景逸,你是最棒的,不要担心,我许的愿绝对灵。他笑,说知道了,可以考虑再度归海。艾随意这才恋恋不舍挂了电话。
蹉跎的这几天中,景逸收到一些回复。其中不乏只是为了完成面试KPI,纯属浪费时间的;也有特别过分的,假装出一面试题,实际想诓他原稿,当免费劳动力。幸好他多留了心眼,没让对方得逞。
虽然早就知道市场险恶,但他还是被弄得有些心力交瘁。
还好,他还有别的事可干,用以调整情绪,不至于陷入自我怀疑的地步。
他照常去了绿手造工作室教课,学员们仍是面带春光地期盼他。
课上到一半,有人临时加入进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绾姐的朋友,他最近对钩针有了兴趣,被推荐过来学习。”
本来正低头忙着的学员们,一个接一个抬起了头,然后交头接耳起来,各个脸上都漾起了来历不明的笑意。
景逸先是愣了一下,与那名新人对上视线,即使不摘口罩,他也认出来了对方。
——陶孟青。
从听到李绾名字时,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陶孟青朝他示意,大大方方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硬着头皮走到陶孟青身边,发钩针工具和毛线团。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来了?”
“你总是说忙,又不肯来找我……”陶孟青语气怪委屈的,“所以,我就来找你咯。”他挑了下眉,情绪转换极快,笑嘻嘻道:“顺便学门手艺,也不是不行。”
“你不是演员吗?成天就这么闲?”
陶孟青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是十八线糊逼啦,哪有那么忙。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连轴转,一个组接一个组进啊,不可能的,我妈都做不到。”
糊逼?有可以在热搜上挂着的糊逼?
景逸觉得自己思维,跟这大少爷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斜睨他一眼,懒得再搭腔。
陶孟青是完全无经验的小白,所以景逸得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他最基础的针法。
指头有意无意地互相碰着,在线与针间穿梭。
从景逸角度看,陶孟青静静的,仿佛真的在学习。他并不知道,陶孟青的眼睛在燃烧,在每一次与他肌肤相触时,火烧得更旺,几乎将感官碳化。
“你多练习几个短针,连续织长一点,就差不多了。”
他慢慢直起身,准备结束教学离开。
“待会儿结束了,一起吃个饭吧,”陶孟青忽然抓住他手腕,一字一句,“我们从没有——两个人——好好的,认认真真的,吃过正儿八经的饭呢。”
“怎么没有?”他反问,“酒店那次,不算吗?”
“不算,”陶孟青扣着他不放,“那只算宵夜。”
强词夺理。景逸想。
“放手,好好说话。”
“你答应了,我就放手。”陶孟青把口罩偷偷拉下来,给予他一个讨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