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3(下)38
你双膝一软,险些从桌上滑到桌底。
你们北欧人都玩这么野的吗?
“赌注呢?赌注呢?”蓝眼睛到底是法兰西人民,当即两眼放光,血脉觉醒,苍蝇搓腿似地把两只手手搓来搓去。
Anita竖起五根玉指:“5000克朗起,押一赔十。”
蓝眼睛闭目心算了一下汇率,又在红头发的Eva和金头发的Jon之间好一番取舍,最后忍痛从钱包里摸出三十欧元递过去:“我押Jon。这是我账号,要是赢了,记得转给我。”
Anita在黑皮小笔记上记下一笔,然后抬头冲12号桌扬声报喜:“Jon,这位法国客人押你赢!”
金发男士转过身来,笑着向你们送出飞吻一记。
“那么这位中国客人呢?”Anita转向你,竖起水笔准备记录,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在等你点餐。
你忽然又想到唐先生的那双眼睛,那双杳无人烟的眼睛,仿佛一面映不出人影的湖水,没有人可以进到他的眼里心里。
“你呢?Anita,你押的谁?”你反问她。
她合拢笔记,压低声音:“我谁都没押,因为他们谁都赢不了。你们刚才躺的那个壁炉,看到了吗?我们老板亲自动手,一块砖一块砖自己砌的。完工那天,他一个人在炉边坐到半夜,喝了很多酒,说他等的那个人左边肩膀受过伤,不能受寒。又把墙上那面挂钟摘下来,一边把指针往前乱拨,一边说什么时间走得太慢了,怎么这么慢,要让时间走得快一点……不过就那么一回,我也就看他喝醉过那么一回,平常他都是……”猛地刹住话头,一吐舌头,抱着小笔记溜了溜了。
你看到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个毫无人性的疯子,手里端着一碗饺子。
因为生了火,现在室内的温度倒比中午时还高。他连那件黑毛衣也没穿,身上只有一件法兰绒的白衬衫。
“今天除夕,请你吃碗饺子。”他拉了张椅子在你们这桌坐下。
你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决定收回“毫无人性”这四字定语:“谢谢唐先生。这是您……亲自包的?”
“速冻的。我不给别人做饭。”
还是不收回了。
“我怎么没有呀?我要吃饺子,我还要吃‘妈坡都夫’,还有冰豆奶……”蓝眼睛撒娇撒得几乎拧成一根麻花。
你十分想建议他加入Eva和Jon的战争,赢面说不定比那两位都还要大些。
“好,你张嘴。”唐先生点点头。
蓝眼睛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将信将疑地半张开嘴巴。
“再张大点。”
嘴巴全张。
“再大点。”
已经可以看到扁桃腺。
唐先生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小盒,“啪”地塞进蓝眼睛嘴里,塞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蓝眼睛好容易把盒子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举到面前一看——盒子上印的是冰岛文,但那全球统一的蓝底白字红包装已自动说明一切,和普通包装唯一的区别是,上面还加印了粗体放大的“XXL”。
啪嗒,饺子从筷子上掉到了桌子上,险些和饺子一起掉下来的,是你的眼珠子。
蓝眼睛望着盒子,刚刚合拢的嘴巴忽然拢成一个五号的o,继而放大,放大,放大,终于成了一个初号的O:“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是……是是是是是……”
“是我。”唐先生笑着,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还你的。那天……谢了。”
啊,这是什么胡萨维克绝恋?
氧气,你需要氧气。
菩萨啊,不是你想嗑,实在是他俩逼人太甚啊菩萨。
你正要招手让Anita过来,预备为蓝眼睛下注50000克朗,就听法兰西二愣子酸溜溜地问:“她呢?”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唐先生挥手笑骂,“离我老婆远点。”
嗯?
老婆?
你灵敏的小耳朵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想起白天时在船上没看成他的左手无名指,立刻将目光射向那里。
他终于没戴手套,但也没戴戒指,代替戒指缠绕他手指的,是一段黑色棉线。
很普通的黑线,普通到好像是刚刚从某件黑衬衫的黑纽扣上拆下来的。
“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像她?”二愣子指了指正假装埋头啃饺子的你,语气由酸变苦,“她笑起来和她一样,都有一对fossettes,中文怎么说来着……酒窝,对,酒窝……”
唐先生看了看你,摇了摇头:“不像。这世上没有人像她。”
“那个……二愣子,”你没胆问唐先生,只好转向蓝眼睛,“‘她’,是谁啊?”
“我不叫二愣子,我叫Enzo。”二愣子抗议。
“好的好的,Enzo Enzo。所以,‘她’,是谁啊?”你猛然想起他在飞机上讲的那个故事。
“哦!所以‘她’是杨过!二……Enzo你是郭襄!‘天涯思君不可忘’!这不就都对上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哈得太过愉快,没发现唐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黑。
法兰西郭襄清清嗓子,原地起立,将小盒子塞进衣兜,舔着脸向Anita那边粘了过去。
呸,刚还说他是郭襄,现在看来连那只雕都不如。
可这世界上多的就是这样自以为的深情。
咚咚咚,门敲三下。
不开?赶紧去敲下一扇门。
谁会一生只敲一扇门?
谁会一生只等一扇门开?
碗里的饺子已经冷了。
对面的唐先生忽然开口问你:“今年除夕,国内可以放烟花吗?”
你被问得愣了一下:“不可以吧……不过下有对策嘛。”
你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段新闻视频,是今年某地群众私放烟花,其中一辆私家车尤其嚣张,载了满后备箱的烟花爆竹且开且放,紧随其后的是一辆警笛大作的警车。
当时觉得有趣,你随手存了下来,今天既然聊起,你便掏出手机翻出视频,递给唐先生同乐。
看完一遍后,他点击重播,又点重播,再点重播……终于,他把手机递还给你,抬起头来。
你觉得再抬起头来的唐先生有些不太一样,仿佛冰冷岩石上骤然出现一道脆弱裂痕,温柔泉水从裂痕深处缓缓渗出。
你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
但你决定趁这道裂痕还未消失,提一个你一直想提的问题:“他们说,您在等人?”
“我在等我的太太。”他出乎意料地坦白。
“可是……”你看了眼红头发的Eva和金头发的Jon,“您没有告诉他们吗?”
“说了,没人相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她一直没有来。”
“她什么时候来?”
“还有七年二个月零二十三天。”他毫无迟疑地报出一串数字,随即指了指墙上的那面挂钟,“有一阵我不太用手机看时间,手机上的时间数字每六十秒才往前跳一下,还是旧钟表好,秒针一直在走,好像时间也能走得更快一点。”
他沉默片刻,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那棵橡树,“在这边呆得久了,抬头是一百三十七亿年以前宇宙大爆炸形成的星空,脚下是七千万年前火山地震形成的岛屿,窗外这棵橡树的树龄已经超过一百年……如果能够把自己的时间放到这些维度里去比较,原本觉得漫长的煎熬,也就没有那么漫长了。”
“她……是在国内吗?您……可以回去看她吗?”
“我回不去了,她暂时也不能离开,但那一天总会来的。”他低头笑了一下,牵动嘴角伤疤,“出太阳的时候,我总是去太阳底下站着,想着现在照着我的阳光,八小时前也曾照在她身上。大风的时候我也出海,想着现在吹着我的风,也会沿着风带吹到她身上,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其实这些什么宇宙大爆炸、海底火山运动、信风季风,都是我从我太太的藏书里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爱看这些,这几年慢慢有些明白了,人总要不停找些理由说服自己,而书里多的是这样的理由。”
橡树上方的苍穹忽然有蓝绿光弧闪耀。
你没能看到鲸鱼,但你看到了极光。
而除了极光,你是不是还能再得到一个故事?
你鼓起勇气:“唐先生,可以把您和您太太的故事,讲给我听吗?”
“哦?”他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你是作家吗?”
“我不是作家,我在一家很普通的公司做很普通的工作,老板让我站着死,我绝对不敢跪着死。但是很偶尔的时候,我会写些故事发到网上。”
“有人看吗?”
“有些有,有些没有,有些看的人多,有些看的人不多。但我觉得一个故事就像一枚琥珀,把一些很珍贵的人和事用树脂包裹起来,在时间里封存成化石。可能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有个人在网络的森林里捡到这枚琥珀,那么琥珀里的人和事就又可以复活一遍。”
静默许久。
他起身从吧台里取了酒杯和酒,给自己斟了满杯。
“那,就从2001年的那杯茶开始说起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一个我喜欢的导演曾经说过,一部电影是由电影人和观众共同完成的。
同理或许可证,一部小说也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
谢谢你来看,谢谢你的留言、推荐和点赞,这篇小文是我们共同的作品,是我们送给《狂飙》、虎叔、瑶瑶以及我们自己的一份小小礼物,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
遥祝,春天快乐 :)
2023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