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20(下)32
高启强眼中怒火一燃而过,旋即扯了个笑容遮掩过去:“所以说物以类聚,烂泥扶不上墙,你和白金瀚的那群贱货们倒是惺惺相惜。”抬头看了眼墙上那只出身德国的Erwin Sattler纯黑挂钟,“这个点,她们的船已经偷偷潜出京海水警的包围圈了吧?走私红木是假,替她们蹚出一条去东南亚的退路是真。也真难为你了,为了一群卒子,和我在这儿周旋拖延,白白断了自己的退路。”
“她们是人,不是卒子。”黄瑶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到棋盘之上,再将一军,“况且戏散场的时候,总要有个人负责关灯。”
高启强低头,发现己方三子都在参与进攻,红方却依然固若金汤,局势已然倾颓如山倒。
此前每次对弈,黄瑶都是输家。输,但也进退有度,让人猜不透究竟是她有意相让,还是他棋高一着。
嘹亮警笛由远而近,安欣率一众警员破门而入:“高启强!你涉嫌绑架威胁蒋天及其家人……”
“安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高启强两手一摊,堆起满面笑容,“蒋天的老婆儿子现在好端端在天上飞着,蒋天自己呢,在你们指导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不知所踪,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有这个功夫请我去市局喝茶,不如让水警弟兄们加把劲,查一查通往东南亚的栈道陈仓。”
“水警已经在全力搜查了!”安欣逼视高启强,眼风斜扫过黄瑶,但见她神色如常,手执红车,沉吟片刻后,手起子落,平车砍掉黑方中士。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角小小声问:“叔叔,我妈妈是坏女人吗?”
何为好?何为坏?
何为黑?何为白?
何为高贵?何为卑贱?
高启强看看棋盘,又看看黄瑶,再看看安欣:“安警官,能让我和我女儿下完这盘棋吗?”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叫黄瑶,渔村出生,旧厂街长大。我的爸爸叫陈金默,我的妈妈叫黄翠翠。我从不曾以自己为耻,也从不曾以他们为耻。”黄瑶起身,抛下手中棋子,“高伯伯,认输吧,三步之内,我的车就能绝杀你的将。”
棋子落在棋盘上,摔出一叠渐弱回响。
“你之前从来没有赢过我,这一次,也不能。”高启强猛地掀翻棋盘,劈手夺过粘在背面的那把SW686,瞄准黄瑶眉心。“安警官,抱歉啊,又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儿啊,我没有教好,走私、假账、地下钱庄,所有证据都在楼上书房的办公桌上。本想再给孩子一个机会的,但今天看来,非得由我亲自清理门户不可了。”
“高启强!”安欣一众纷纷掏出配枪,“冷静点!把枪放下!”
“人到齐了,瑶瑶,开饭吧。”高启强右手拇指扳动击锤。
一声枪响,高启强持枪的右臂猛地一震,血雾腾出,手/枪落地。
高启强难以置信地望向安欣,安欣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望。
“谁开的枪?!”
又一声枪响,黄瑶左肩瞬间多出一个血洞,子弹的穿透力带着她扑倒在地。
“有狙击手!”安欣大吼一声,所有人分散隐蔽。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黄瑶抬头向对面别墅屋顶飞快地扫了一眼。
狙击镜片的反光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旋即隐没。
“高伯伯,这一枪,报您和书婷阿姨十三年养育之恩。”黄瑶左臂垂落,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她半边身体,她却似无喜无悲,无知无觉,仿佛独自站在关了灯的剧场中央。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散场时的感觉,是这样的。
好累啊,好想回家,好想睡一觉,睡很久很久很久。
多想一觉醒来,又变回当年赤脚奔跑在渔村石板路上的那个小小女孩。
那时候大海碧蓝,田野苍黄,太阳是年轻的,天空是新鲜的。一架飞机飞来,航灯闪烁,尾云洁白如鲸鱼的肚皮。她追着飞机跑啊跑,跑到辫子松脱,气喘吁吁,拄着膝盖望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无数个未来正闪闪发亮,等待她亲手把幕布揭开。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安排给她的戏份,何等残酷。
而这残酷之中,又藏有何等珍贵的情深义重。
“安警官,”黄瑶微笑着,缓缓举起右手,亮出那枚小小的金属U盘,念出最后的谢幕台词,“我要举报。”
—————————————————
唐小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坠入那片传说中由孟婆掌管的深蓝水域。两只潜伏已久的水鬼自深深处浮起,扣住他的手脚和身体。
他不知自己将被拖拽去何地,但心中并无恐惧,仿佛笃定此行的终点,有他的瑶瑶等在那里。
醒来时只觉周身剧痛,四肢百骸仿佛被巨手拆解之后又暴力重组。
他闻到缅甸花梨木和老挝大红酸枝沉甸甸的木香。
他看到白炽灯泡在头顶船舱之上幽幽摇晃。
他感到一只手将一块冰凉毛巾覆到他滚烫的额头之上。
他伸手去握那只手,旋即松开。
不,那不是瑶瑶的手。
他的瑶瑶,有一双很小很小的手,小得像两只雀鸟。每次握住她手,他都有些不知所措,怕握得太紧,鸟儿会痛,握得太松,鸟儿会飞。
“虎哥……”他听到有人叫他。
不,那不是瑶瑶的声音。
他的瑶瑶,高兴的时候会一叠声叫他“唐小虎唐小虎”,冷战的时候会客客气气叫他“虎叔”,淘气的时候会语带揶揄叫他“唐总”。
他的瑶瑶不在他的身边,那么此地就是他的地狱。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自己衬衫紧贴胸口处的那只口袋,却只摸到大片绷带。
“虎哥!别动!小心别绷了伤口!”四只手同时伸来将他按住。
在不到三秒的时间之内,以八十五公里的时速入水,入水时的冲击力是地心引力的三倍——这些伤口已算命运的手下留情。
他勉强认出面前两人原是白金瀚的小姐,后来去了瑶瑶的木材公司,与他再未谋面。
她们身后立着一个高挑干练的身影。
“莎……杨经理……”唐小虎听到一把嘶哑的声音,一时竟没认出那声音出自自己的喉咙,“瑶瑶……”
杨柳使了个眼色,两名手下鱼贯而出。
“虎哥,你听我说,瑶瑶安排了她那几个舅舅事先潜在水下等待接应你和蒋老板,然后我们趁……”
杨柳细细地说。
唐小虎静静地听。
杨柳说完。
唐小虎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杨柳看他神色有异,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忽然间,她想起什么,探手从唐小虎枕下摸出一个物件,重重塞进他的手里:“给,瑶瑶让我转交你的。”
那是一个玻璃球镇纸,球体中央嵌着一只悠游的虎鲸,摇一摇,纷飞的白色塑料颗粒就会在小小玻璃球世界中模拟出漫天飞雪。
玻璃球底下有个夹层,打开之后,掉出一张泛黄卡片,稚嫩笔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一个女孩九岁那年的生日愿望:
“想和爸爸、虎叔一起去胡萨维克看鲸鱼。
永远在一起,永远自由自在。
2003年8月26日
瑶瑶”
杨柳不忍再看唐小虎的表情,含泪转身,奔出舱外。
舱外是热带午夜墨蓝寂静的海和寂静墨蓝的天。
一声嘶吼划破船舱,划伤海天。
杨柳从未听过一个男人,不,从未听过一个人类,能发出这样绝望而凄厉的呼号。
那分明是一只濒死的兽,在它的地狱里苦苦哀求,求神明慈悲,归还它的天堂。
神明闭上双眼。
天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