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11
柳蕴然在山岭上翻遍了众人的躯体, 也未曾见到慕芸的踪迹,山间的夜风裹挟着露水,彻骨寒凉, 他却觉得莫名生出些热意。
只要未曾见到尸首,那边还有希望。
他顶着昏沉的脑袋和猩红刺痛的双眼,强撑着去寻了沈颐, 而后又一块去了府衙, 率余下的大半护卫直将尚在温柔乡里的荀县令拎到了庭中,凉风一吹,教他清醒了大半。
荀县令被众人压着,盯着柳蕴然怒道:“柳蕴然!你这是做什么?!”
柳蕴然面上依旧是那副表情, 他一步一步走到县令面前, 身姿挺立, 挡住了斜照而来的光芒,在荀县令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谋害郡主,你该死。”
一夜未眠,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微哑, 声量虽不大, 却生出一丝阴沉可怖的感觉来。
荀县令被他阴鸷的眼神盯得心中一阵慌乱,这是他第一次见柳蕴然, 却也听说过世人称其清和平允, 颇有君子之风。
但眼前的人, 却与传闻中的那些毫不相干, 他面色清冷不见怒意,然目光幽黯, 如终年不见光之深潭, 冰冷潮湿的黑暗后, 是毒蛇盘绕,微微吐信。
他有些慌乱地咽了下口水,强做出几分气势:“大人怎能如此污蔑我!昨日郡主欲离府时,我还劝郡主夜路难行,不如留宿一夜再走。郡主挂念黄河事,不愿多留,我还调了近二十衙役随护。此事众人皆可为证,我又怎会……”
“随护。”柳蕴然漠然念着这两个字,掐住了他的话头:“郡主护卫所佩为横刀,而衙役则佩铁尺,山匪武器多为枪斧棒之类。”
他盯着荀深微变的面色:“倒要问荀大人,你那随护的二十衙役身上,为何尽数是横刀所伤。是山匪尽数瞎了眼将他们看作同伙,还是军卫瞎了眼全将他们看作了敌人?”
“你……”荀深张了张嘴,半晌后又无力地止了声。
日头渐高,照的他眼前尽是重重黑影,但他强压下那点不适,紧盯着他:“山岭上一百六十三具尸体,我尽数翻过,荀大人还有什么欲辩的吗?”
荀深觉得柳蕴然此刻瞧他的眼神,分明虚散无光,深黑一片,却又紧紧地盯着他,十分骇人。他忍不住往后退去,却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只能慌乱摇头:“你…你不能杀我。纵我有罪,也该启奏陛下……”
他已知难逃一死,却直觉若落入柳蕴然手中,远不如等朝廷问斩来得痛苦。
柳蕴然闻言低笑一声,轻声道:“自然。”
柳蕴然这次做得并不如延陵仁慈。他不止拿了荀县令,府衙县尉、主簿等人,皆被关押入狱。
至吩咐完众人搜寻郡主踪迹,他正欲往外跟去,方一挪动,只觉天旋地转,直直往一旁栽去。
原站着他旁边的沈颐被他这一倒撞得一个趔趄,仓促间回过神来,又慌忙去拉他。
“唉!柳大人!”
他一碰到柳蕴然的衣衫便感到满手的潮意,这傻子竟穿着湿衣捂了一夜?
他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烫的出奇。
“哎呦,这都是什么事儿……”郡主还下落不明,柳蕴然这又病倒了,他急得直拍大腿:“还不快来人去请郎中来!”
柳蕴然是穿着湿衣在山上吹了一夜凉风,又加上心神消耗太过,才起了高热。
但他并未昏迷多久,大夫开的药刚端上来,沈颐正发愁怎么让他喝药,他便已醒了。
他强撑起身来,看向沈颐如看向救命稻草:“有消息了吗?”
沈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派人在各处搜了个遍,那山更是翻了个底朝天,皆未寻到郡主的踪影。”
柳蕴然略垂下眼,目光落在那碗汤药上,沉默了一刹,而后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他还不能倒下。
他得好起来,才能有精力早点找到慕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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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开始满城搜寻慕芸下落,并且搜寻范围逐渐从荥泽向外扩大的时候。
一道纤瘦的人影却在夤夜叩开了淮阳王府的大门。
陆喻文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稍稍沉默了一会,犹豫着问:“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眼前的人一身狼狈,衣裙沾染污渍,头发叛乱,脸色憔悴,与他上回在扬州见时,判若两人。
若非府中管事曾看过几次她的画像,恐怕她连府门都没法靠近。
慕芸略打量了眼周围,而后才转向他。
陆喻文略微楞了一下,她上回看向自己的眼里总带着散不尽的疏离与防备,如今却只余下如夜般的沉寂,周身落索,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未曾理会他的话。
“那日你说我自欺欺人,其实也不是,我只是,忘了……”
陆喻文瞧着她,忍不住微微蹙起眉来:“那你……”如今想起来了?
“托你的福。”慕芸极轻的笑了一声:“我记起来了。”
她盯着陆喻文,瞧见他脸上一刹的变化,扯了扯嘴角:“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也该看清谁是敌谁是友了。”
陆喻文瞧着她的模样,纵听她说这样的话,一时也生不出多少愉悦来。
这事与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想看见的,并不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麻木又压抑的慕芸。
她此刻的身上,看不见从前丁点的鲜活灵动了。
但他并不敢在此事上想太多,只能应她:“自然是。即是好友远道来访,自然是该在府上多留几日的。”
慕芸对上他的眼,勉强露出一分笑。
陆喻文道:“你一路奔波而来,我让人带去去歇息吧。”
慕芸未再推拒,她近几日来脑子便如绷着根弦,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倒也勉强能缓上一缓。
将出房门时,稍顿了顿步子,略微偏过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未在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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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颐最近看向柳蕴然的眼神里尽是担心。
他从前在京城上朝下朝也见过柳蕴然几次,他从前只知道这人出自宣城柳家,知他聪慧有才干,是众人传的什么文曲转世,如今却只觉得他实在可怕。
柳蕴然一边每日按时吃药,一边却又日夜不停的处理事务,每半个时辰便要问一次搜寻郡主的结果,一刻不得停歇,一副要熬到油尽灯枯的气势。
他便看着他这样熬了许多日,直熬得眼下青影重重,终得了一个消息。
搜寻的官兵自渔夫那得了个消息,约莫六七日前,他撑船捕捞,在城郊芦苇荡曾见小条小船,其中往南的一只船上的少女,身形便与郡主相似。
那日他终在柳蕴然脸上瞧见几分人气。
柳蕴然处理了几日,朝廷新派来接受的官吏也已快到了。
如今郡主有了下落,黄河的修固也已在大汛前完成,府衙更没什么事情,他便催着柳蕴然快些往南去。
朝廷新派的官吏已在来的路上,明日便会到,他便暂替柳蕴然待新官上任。
新县令是自京中来,携了狱中关押的一干人的判决而来。
他看着衙役拖着奄奄一息的荀深出来,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静默了一瞬,最终叹了口气。
荀深是死有余辜,但柳蕴然却不该为此没入泥泞尘埃。
他转头遥望南边天际,唯愿柳蕴然能顺利找到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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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到了淮南王府后,依旧并不太出门。
她除了与陆喻文议事,似乎对其他事情并不太感兴趣。
傍晚时,有人送膳来,跟在最后头的,是一个怯生生地少年。
看起来约莫七八岁,低着头紧跟在众人身后,端着盘子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重,瞧起来有些摇晃,却依旧用力端平了。在她同旁人说话时,还会耐不住好奇地偷偷抬起头来看她。
侍奉的婢女见慕芸瞧了他几次,觉得她是有些兴趣的,才斗胆开口,却是同那小儿说的:“阿寅,怎么在这里?”
那孩子便抬起头来,那婢女又招呼他:“来同郡主见礼。”
他便放了端着的盘子,挪到慕芸面前,乖乖地行了个礼。
慕芸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她不开口,他便只能那么站着,直到他有些莫名地又悄悄抬起头来,慕芸让他起来,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淮南王府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童,瞧起来,众人对他还有些纵容。
却不想他问出这话后,那孩子却低垂下头去,良久未曾开口。
慕芸有些莫名,那侍女便低身同她解释。
“他父亲是城西的张屠户,前些日子家中遭了贼,独留了他一人。王爷心善,便留他在府内过活。”
她便想起来,上回在扬州码头,陆喻文说要捉拿要犯的事情。
我原以为不过是借口,原来竟是确有其事。
她转头看向张寅,他方才只是垂头不愿开口,待听到侍女提及他的身世时,却将背脊挺得笔直,徒生出几分倔强来。
“你过来。”她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我也是近日才来这儿,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你可愿同我说说话?”
张寅犹豫了一会,终于慢吞吞的往前挪了一步。
慕芸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脸皮,难得生出些笑意来,请他坐在一旁与她用膳。
陆喻文站着门外阴影里,看了一会,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