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再也难见少年时101
周围鸦雀无声。
许久,宋清明又昏睡过去了。
赵锡悄悄出了屋门,一拳锤在廊庑的柱子上,撑着额头一遍遍捶打着自己,宁荣隔着厢房的窗子,静静看着。
“他的腿怎么了?”
“被晋王打的,还好骨头没断,休养几天能站起来。”秦守坐桌旁饮下凉了的茶水,只觉得心头窝着一口气。
“他还能看见吗?”
“要看毒素清出多少,但是,”秦守低下头,“看他醒来这个样子,应该是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了。”
“什么意思?”宁荣皱眉,“不会瞎但是也不能完全好?”
秦守抬起头,“他的骑射本领,整个大武能胜过他的又有几人?他十六岁的时候,春猎一箭能射中飞翔的大雕,可如今他才二十几岁,恐怕就要连五十步的箭靶都看不清了。”
宁荣的指尖悄然一颤,心悸着说不出话。
“死了并不可怕,一个人瞎了也没什么,可当他发现他再也做不好他最擅长的事情的时候……”秦守垂眸,“那种痛苦,比死了还要难受。”
床上,宋清明缓缓睁开了眼。
夜晚悄然降临,但是对于宋清明来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大的差别。屋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或许有人守着,只是不敢在他身边发出动静,唯恐刺激到他。
他撑手坐起身。
“怎么了?”耳旁是赵锡的声音。
宋清明摇摇头,“躺够了,再躺着也没意思。”
“大军已经攻下延城,吴王业已投降,壮武将军如今要乘胜追击收复河西,他们都以为你是率军进城后受的伤,很想见见你。”宁荣忽然出声,“这是你想听的吗?”
“这时候聊什么军务啊,多无趣。”秦守倒了杯茶水,走过来递到宋清明唇前,“喏,温的。”
“少爷想出恭吗,这里有痰盂。”
“出什么恭,你们是真不把秦守当女的。”安和的声音由远及近,拉着秦守就要往外走。
宋清明忽然低下头笑了。
“咋回事啊老兄,咋还笑起来了?”秦守摸上他额头,赵锡一拍她手。
“没事,”宋清明扬起唇角,“只是没想到你们都在。”
“哼,本军医还真放下话了,不把你眼睛治好,我秦守就跟你家王爷姓!”
“秦守,本王可是皇姓。”
“喏,王爷和郡主也是一个姓。”有望小声补到。
宋清明倚着床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嘴地在周围漫聊,连赵锡也少见地多话起来。一时之间,好像心中也没那么郁结。
烛影幢幢,烛火在窗台边上明灭跳动着,宋清明微微眯起眼。
“怎么了?”赵锡察觉出他不对,摸上他面颊。
“赵锡,那边,是有个烛台吗?”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那处,面面相觑。
“天爷保佑,少爷,你,你能看到了?”有望试探问道。
他眯起眼,费劲看去,“有一点光。”
几人都高兴起来,安和坐在桌旁,弄不明白他们都在兴奋些什么,然而眼中却不知觉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少爷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宋清明问了时辰,一直到夜深时,将他们都赶了回去,秦守安和回了内院,有望说要留在门口守着,赵锡理所当然地脱下外袍挤进被窝,但又被宋清明请了出去。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样。”赵锡目光深沉,抓起他手摸着自己脸,“是本王的皮相不讨宋将军喜欢了?”
宋清明摸上他的眼唇,仰脸在鼻尖落下一个吻。“一直喜欢的紧。”
“淫贼,那本王今夜大度,让你得逞一回。”
“你不用担心我。”宋清明笑了,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赵锡,想必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现在连耳尖都是红的。“只一晚,我一个人可以。”
“那好。”赵锡最后抱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我睡在隔壁厢房,有事便喊我。”
“好。”
月斜窗纸,更漏声断,宋清明就这样如雕塑般静坐在床头,一夜未眠。
只等到烛火都燃尽了,白色的烛泪凝结在烛台上,他缓缓睁开眼,窗边微微发着亮。他抬手捂住右眼,世界一片漆黑。
他又放下手,窗边仍在微微发着亮。
宋清明从床上起来,半摸索着拿起木挂上的衣裳,一件件穿戴在身,他梳起头发,戴上发冠,又披上鹤氅。
只等一切都准备好,他拿起墙上的弓箭,缓缓打开屋门。
门边,有望正睡着,他果真在门口守了一夜。
宋清明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晋王练武的院子里,大雪积满了庭院无人打扫,五十步的箭靶还架设在原处。
他取出乌龙铁脊箭,将铁弓拉满,箭引弦上,姿态完美至无可挑剔。
然而箭靶在他眼中,却是模糊一团。
宋清明瞄准再瞄准,一直到手心出了汗,远远地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宋清明!
咻——一声,箭离弦去。
他猛然扔掉弓弦,充耳不闻,大步往箭靶走去,宁荣冲上来拉住他,“你清醒点!”,他又甩开宁荣的手。雪积得很深,他跌倒在雪里,他又爬起来,往箭靶走去,一直到摸到箭靶,他伸着手一点点摸过箭靶,然而只有从前练箭留下的凹坑,没有一支长箭在上面。
箭,脱靶了。
宋清明一拳锤在箭靶上,嘶声怒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宁荣怔愣看着,终于意识到秦守所说的话是何意。
许久,大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宁荣陪宋清明静静坐在箭靶下。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跟对别人都不一样吗?”宁荣看他。
宋清明动了动,没说话。
“说起来也挺羞于启齿的,更何况我想,你应该已经忘了。”宁荣低下头自嘲地笑,“我曾经是国子监的第一等门生,那还是我十多岁的时候。”
“国子监?”宋清明倚着箭靶,嗓音嘶哑,“我也去上过。”
“对,你是被你爹硬逼着送来的,为了被劝退,打架斗殴,逃课斗蛐蛐,什么事没干过,”宁荣仰头看着雪落下,回忆道,“我记得你,我那时很羡慕你,你才这么小,有爹有娘,想不来上课就不来。但是我不一样。”
“我自幼父母亡故,被送到二叔身边,我必须要很优秀,才可以不靠着二叔就能在官场上出人头地。那时的我,清高孤傲一心苦读书,被众多纨绔子弟排挤。”
“我不记得你了。”
“可我记得你。”宁荣转过头,认真看他,“那次在宁京的澹莲巷,我被几个世家弟子围堵在巷道里,他们围殴折辱于我,视我为取乐的工具……”
“我没这么干过。”宋清明努力回忆,摇了摇头。
“你当然没这么干过!因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宁荣闭上眼,还能看到那天宋清明逆着光冲过来,一脚踹开为首的那个纨绔,把蛐蛐塞进那人的嘴里,逼着他下跪磕头道歉。
“喂,宋清明,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花有道斜倚在墙旁,“回去你娘又得打你。”
“小爷我乐意!”
宋清明挨个把那些世家子弟一顿收拾,宁步青钻入巷道中扶起宁荣。“怎么是你啊,荣堂哥?”
“宋清明,给你介绍一下,这我堂兄宁荣!”
他叼着狗尾巴草转过身,痞里痞气地拍拍宁荣肩膀,“魏国公府,宋清明!”
雪落在宋清明的掌心里,渐渐消融。他笑着摇摇头,“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事,都是年少时候的小事了。”宁荣低下头,隐去眸中黯淡,又转过头笑着看宋清明,“只是我想论才能,并不是说他一个人能做多少,而是他一个人,能为许多人带来多少。”
宋清明耸耸肩。
“你学骑射,练习这一身好本领,是为了得人夸耀吗?”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宋清明沉默着,忽然就明白过来。他的喉结微动,最终还是没吐出声。
宁荣站起身,看见赵锡静静地站在院外,雪满肩头。他又低下身子拍拍宋清明肩膀,“早点回去吧,有人或许还在惦念你。”
他走出院子,停住脚步,“不进去吗?”
“他想要一个人。”赵锡嗓音淡淡。
“你倒是了解他。”宁荣轻笑着,从赵锡身边走了过去。“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啊。”
赵锡仍旧未动,任雪满肩头,久久望着院中箭靶下的那人。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久,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