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谓我188
雨停了之后,赵瑥和谢九尘从画舫下来,往家的方向归去。
两人在画舫上没做什么,谢九尘抱了赵瑥一会后,便放开了他,想退后的时候,赵瑥情难自禁,抓住谢九尘的手。
他握得那样紧,因为做惯了粗活,他的掌心和五指都有厚薄不一的茧,是谢九尘熟悉的触感。
谢九尘一怔,然后轻轻将手挣了出来。
很奇怪,赵瑥明明握得很紧,可谢九尘一挣便挣脱了。
之后,两人都静默了片刻,然后分吃了些画舫上的点心,又若无其事地聊别的事情,直至雨停。
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西行的太阳映在白墙黛瓦上,投下琥珀色的光芒,琉璃瓦下,两个影子并肩而行。
谢九尘问:“黎夫人快要生了吧?”
赵瑥道:“快了。”
谢九尘道:“不知道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黎笛说希望是个女孩。”
“为何?”
“因为他喜欢女孩,觉得男孩毛毛躁躁的,看着就烦。”
“他自己也是男孩。”
赵瑥笑道:“他骂人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
谢九尘道:“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你不知道他有多紧张,现在天天围着他夫人转,一步也不敢离,生怕孩子突然就出来了。”
“第一次为人父,也不奇怪。”
两人聊着黎笛,不一会儿,便回到了朱雀街,各自回府了。
谢九尘找到谢孺年,道:“爹,我想去书院了。”
谢孺年道:“你不走了?”
“倒也不一定。”谢九尘道,“成日闲着也没事做,我想先去书院教教书。”
“也好,去吧。你再回去,估计已经换了一批学生了。”
谢孺年说得没错,谢九尘再去书院的时候,都不再是熟悉的面孔了。但这没关系,教什么学生不是教,传道授业解惑,他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谢九尘去书院上课的第三天,赵瑥去了一趟谢府,他知道谢九尘不在,是特意来找谢孺年的。
谢孺年看见赵瑥挺高兴,挥手让他坐下。
赵瑥依言坐下:“今日我找伯父,有桩事情要坦白。”
“什么事情?”谢孺年心想,莫不是他和谢九尘的事情?
“我猜伯父也知道,当初九尘与我先后离开花溪城,都与对方有关。”
赵瑥用了“九尘”这个称呼,谢孺年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道:“你想跟我说的,就是你们先后离开花溪城的原因?”
“没错。”
赵瑥没将他和谢九尘的情讲出来,他猜谢孺年是知道的,他只将受潮药材的事情一一道出。
谢孺年听完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因此事而悔恨,并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害了人,而是因为这些药材害了伯父。”
赵瑥并不想辩解什么,如果不是谢孺年刚好喝了这些药,他确实不会因此而悔恨,他坦荡说出自己的冷薄,又道:“九尘替我瞒了此事,可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亲口告知伯父这件事。我知道我没法弥补过去的错误,但还是想奢求原谅,伯父若有气,可以尽管发泄,打我骂我都行,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谢孺年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这是赵瑥最不想看到的结局,他宁愿谢孺年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惩罚他,辱骂他,也不想看见谢孺年如此平淡的神情。
“我是遭了一些罪,不过那没什么,我的身体现在也很好,当年你犯下的错误,对我没造成什么伤害。”谢孺年慢慢说道,“小赵,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做的事情只是小错一件,无伤大雅,然后你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忘记这件事。”
赵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谢孺年道:“快两年了,你还悔恨吗?”
赵瑥点了下头。
“过去这么久,你应该想明白了,你的悔恨是因为九尘,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
过了一会,赵瑥道:“都有。”
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变成了一个几乎只在乎自己的人,可后来多了个谢九尘。赵瑥想,确实有很多人都对不起他,但也有很多人从未得罪过他,而他却因为那些刻薄的仇恨,冷漠地对待每一个人,视他人的性命和痛苦如粪土,他后来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
他不做生意了,不止是因为谢九尘,还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多的银两,都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世上每个人都被别人在乎着,爱着,他伤害了别人爱着的人,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谢孺年又问:“你想我原谅你,是吗?”
赵瑥道:“伯父不想原谅我,也没关系。”
“不,我原谅你。”谢孺年道,“小赵,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唯利是图,我知道你刻薄冷漠,可我愿意让九尘来往,也愿意请你上家里来吃饭,是因为你不仅仅是这样的人。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你只是太害怕了,太不安心了,因此你要用银两和冷漠来堆砌一道墙,一道保护你自己的墙。你以为你这辈子都可以缩在那道墙后面,但你错了,你还是渴望光明和温暖,那些东西你在墙里面找不到,所以你还是得走出来。我说得对吗?”
岂止是对,那简直是一针见血。
赵瑥低叹一声:“对。”
谢孺年再问:“你渴望的东西,在九尘身上找到了,我说得对吗?”
赵瑥毫无招架之力:“……对。”
谢孺年道:“很多东西我都能猜到,但是我不说,因为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也不想让你们感到为难。九尘是个很单纯的人,他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看见坏人会生气,看见别人受苦就想帮忙,看见别人笑他也高兴。小赵,他跟你不一样。”
“他……是跟我不一样。”赵瑥怎么会不知道呢?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就是想跟谢九尘在一起。
谢孺年道:“我说你们不一样,不是说你们不能同路。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放不下对方,但是我得问你一句,这回,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他问得委婉,赵瑥却听出来了,谢孺年在问自己,想明白没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明白了。”赵瑥想,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时刻了,他彻底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谢孺年道:“写明白就好,去吧。”
赵瑥一怔:“去哪儿?”
“去找九尘吧。”
赵瑥身体一震:“多谢伯父。”
“不必谢我。”谢孺年和蔼一笑,“道阻且长,去吧。”
赵瑥站起身来,俯身对谢孺年久久一拜,接着转身离去。谢孺年看着赵瑥的背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九尘与学生道别,走出书院大门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赵瑥。
春风如酒,吹过两人的鬓发。
谢九尘潦草一笑:“你怎么来了?”
赵瑥直言:“想来送你回家。”
“好,走吧。”谢九尘盯着赵瑥看了会,觉得他不一样了。
两人并肩而行,赵瑥道:“今日,我去找了伯父,将那件事告诉他了。”
谢九尘愕然道:“哪件事?”
“受潮药材的事。”
很多话挤在谢九尘的喉咙里,良久,他道出一句:“我们的事,我爹也猜到了吧?”
“没错。”
“爹说了什么?”
“他让我来找你,说道阻且长。九尘,你爹原谅我了,你呢?”
谢九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赵瑥道:“不必立刻回答我,我不着急。”
谢九尘道:“……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话,回到朱雀街,即将分别的时候,赵瑥道:“九尘,三日之后,我在清秋亭下等你,你若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若不来,我便知道你的意思了。”
谢九尘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他再道:“好。”
赵瑥笑了笑:“回家吧。”
“你也回吧。”
两人分别进了府,棉花来迎接谢九尘,谢九尘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它的头,就去找了谢孺年。
谢孺年像往常那样,笑道:“回来了?吃饭吧。”
谢九尘道:“好。”他这一天说了太多的“好”。
谢孺年像平常一样,并不打算主动提起今天的事情,谢九尘愿意说,那就由他开口,谢九尘不想说,也没关系。
吃过饭后,谢九尘道:“爹,你来听我弹一曲,好吗?”
谢孺年点了点头。
谢九尘坐在古琴前,垂眸弹了一曲,他没有弹曲谱,而是随心而弹。谢孺年听见了月光,明月织了一张柔且韧的大网,将大地牢牢缚住。他感到眩晕,他的眼睛里铭刻了思念,他好像跋涉了很长的岁月,却仍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
一曲完毕。
谢九尘问:“爹,你说……我找到琴韵了吗?”
谢孺年眼含热泪:“找到了。”
谢九尘想,师父说错了,琴韵不在琴谱,也不在高山流水间,琴韵在一念之间。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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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离》
【1】: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纳兰性德《鬓云松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