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任真轻笑, 懒得再跟他多做口舌之争,轻轻把脑袋歪在杨威的肩膀上, 看不远处的海天一色。
天已大亮, 他们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被海风吹拂着, 呼吸浅浅交错。
杨威闭着眼睛,接着伸手摸了摸任真的脑袋, 像是在薅某种毛绒动物, 粗糙的手掌略过她细嫩的皮肤,他叹了口气, 语气里有着大哥退位一般的落寞:“老子这辈子栽你手上了。”
任真拿肩膀撞了他一下, “不然呢, 你嫌花丛流连的不够啊?”
“我什么时候流连花丛了?!”杨威不满, 顺手揪了一下她的脸皮,“讲点证据,造谣罪是要被抓走的。”
任真捂着脸躲开, “招蜂引蝶肯定有吧?”
杨威冷笑,“比不得某人酒吧里和男同学卿卿我我来得过分。”
任真评价:“心眼比针尖还小。”
杨威笑了一下,“这位缺心眼的小姐,请问你是在说我吗?”
……
讲来讲去, 像是什么话都没讲, 又像是说了很多话,宛如海边的风一样,稍不留神便从指缝中溜走。
杨威唇角轻轻勾起, “我记忆里几乎没有母亲的存在。”
任真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大海,心里无可抑制的变得柔软起来。
杨威张了张口,就像是耍贫嘴一样语气轻松跟她说,“我妈死的时候不□□宁,都进棺材里了,尸体硬是被周雁南抢了过去。杨慎行没办法,这衣冠禽兽不好意思张扬,就埋了个空棺材在公墓里。”
他笑了一下,“你说,以后要是有盗墓的,开了棺材里面没人,是不是当场就能吓疯。”
任真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手指穿过杨威的发丝,又穿回来。
杨威被她摸得有些犯困,说的絮絮叨叨,“这是我十来岁那年周雁南跟我说的,然后他就带我过来,说我妈就在海里。”
烧了成灰,一把一把扬于湛蓝深海。
“以前我不乐意来,我说她在哪里关我屁事……”他眯着眼睛,神情舒展,“不过还是每年都过来了,说不上来为什么。”
任真手指一顿,被杨威按住,紧贴在自己额头上。
“真真,我妈死了很久了。”他声音有点哑,看着海上的浮光掠影,嘴角略向下撇着,“我不乐意再跟周雁南一块了。”
“好,以后我陪你来。”任真答应他没有说出口的请求,接着又问,“周雁南今天凌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跟你说我妈妈死了?”
她没听见,但是就在刚才,猜到了。
杨威沉默,只是和她肩并着肩,看着大海。
一时无言。
******
晚上八点钟,任真和杨威提着行李箱,回到了他们生长十八年的小镇里。
起因是那个货车司机直接被翻出来害死前两任妻子、骗保的证据,大概能判个死刑。
谁都知道李蓉在和他谈婚论嫁,姑姑不放心,大半夜过来敲门,然后闻见浓重的煤气味,当场报警。
不过到底是晚了一步。
任真在第二天晚上终于回家,带着浓浓的倦色操办母亲的后事,身旁跟了个沉默不语的少年,走哪跟哪。
她彻底成了孤儿。
丧礼几乎等于没办,李蓉一辈子很少和其他亲戚来往,加上后面精神不正常,死的时候也就留了个孤女送行,跪在灵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杨威站在门口看她,偶尔帮她倒水、按一按僵硬发青的膝盖。
三天以后,凄凉下葬,彻底结束了她懦弱阴暗,得不到亮光的一生。
任真跪在地上,把李蓉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起来。杨威插不上手,于是转身进了厨房,鼓捣半天,端出来一碗蛋炒饭,又倒了一杯温开水,蹲在旁边监督她。
她这几天给饭就吃,不给自己也根本想不起来吃饭这回事,于是杨威每天换着花样定时投喂,厨艺简直突飞猛进。
吃完以后,碗被直接丢进水槽里,杨威抱着胸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她,“明天收拾一下,出去住吧。”
任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我住在这里。”
声音单薄却不容拒绝。
杨威偏头,自顾自帮她决定,“那我搬进来。”
任真沉默,再度摇头,“等我高考以后再说吧。”
一切都得等——等啊。
不过好的一面是,很快了。
杨威蹲下身子,突然猛地抓起她手中叠好的衣服,而后狠狠抛开。
是那件被他取笑过的少妇风,还是夏装。
任真心平气和地抬眼看他,接着手脚并用爬过去将衣服收捡起来,放在膝盖上,仔细地叠好。
杨威冷笑,直接把收衣服的箱子踢开,滚了一地的花花绿绿。
这几天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都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像是早早经历过生老病死,记忆未被消除,参悟透了无尽轮回。
“我没怪你,也没怪我自己。”任真终于认输不动了,她垂下眼睛,声音平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早就知道的。”
李蓉离不开男人,当年被任建华抛弃过一回直接发疯了,这个男人是专程来要她的命。
“我原本想,杀了那个男人,就当是意外身亡。谁都不知道真相,也许她最多只是伤心一阵子。”任真叹了口气,“不过我告诉你,我妈很聪明,她比我先知道这个男人图什么。”
却还是怀揣着那么一线希望飞蛾扑火。
希望破碎,飞蛾惨烈。
“她不能接受没有男人爱她,自杀是迟早的。我没有办法阻止,也没办法改变。”任真声音冷静,像是试图说服自己,“她不算是抛弃我,所以我不难过。”
说到底从头到尾,她从来没得到过李蓉的爱,那个女人太过自私,分不出一点多余的送给自己的女儿。
根本没有过接纳,抛弃也就无从谈起。
“是么?”杨威踢开挡在他们中间的一件衣服,盯着任真,仿佛是要辨别出她的真假。
任真机械一般地点头,“是啊。”
“很好。”杨威把任真从地上拖起来,动作几近粗暴,大力拽着她往外面走。任真手腕处瞬间被握出了一圈青紫颜色,跌跌撞撞地被强迫上楼,黑暗里摔了一跤将额头跌破,却得不到安慰与亲吻。
杨威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积攒了三天的阴郁在此刻全数爆发,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铁锈大门,踏着阶梯,登上天台。
天台上有许多横七八竖的晾衣杆,毫无生命力地躺在地上,边缘处的栏杆刚到人的腰部,偶有亮光,几近诡异。
杨威看不见,几乎是凭着感觉走到边缘处,下面是八层的致命高度,上面则是漫天繁星,诡谲无匹。
“你爸妈和亲生妹妹都早就死了。”杨威喘了一口粗气,抱紧了任真,“估计你这辈子也就这几人,来,现在告诉我,你难不难过。”
任真不答,搂紧了杨威的脖子,心头涌出了阵阵恐惧,因为寒冷,身体微微发着抖,却仍是固执摇头。
“是杨慎行杀了你妹妹,我知道你要报仇,没关系,他迟早会被抖出来枪毙,这你不用担心。”杨威冷笑,“然后呢?你来告诉我,他死了然后呢。
楼下偶尔有几辆车经过,说不定会逐个碾压过她脑浆碎裂的尸体。
任真嗓子里挤出一丝呜咽,想要离开这里,却反而被杨威桎梏得更紧,甚至上前一步,半个身子露在空中。
“你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说话的时候便会灌了一口的风,吹得嗓音粗粝,杨威轻轻冷笑,贴着任真的耳边,话语几近诱惑,“宝贝,今晚天气不错,要不要一起试试跳楼啊。反正你无欲无求,还能拉我陪葬。”
疯子。
全身心地爱上任真之后,只能被逼着变得比她还疯。
任真额头伤口渗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往下滴,进入到眼睛里,引起无比的刺痛。
她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了杨威颈窝,呜咽出声。
杨威逐渐冷静下来,大脑皮层过了电一样轻轻发麻,衣服被人抓在手心皱成一团,炽热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全心全意体会着她凉薄的温度。
“不要……”任真发着抖,茫然地停顿几秒钟,再度摇头,“求你……”
她瘦的仿佛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杨威漠然问她,“不要什么。”
“不要…跳。”任真说的磕磕绊绊,因为恐惧与寒冷,声音都变了个模样,“不要、不要生气。”
冰封在水晶里的心脏开始抽动,纵然这经历痛彻心扉。任真哭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在他面前彻底否决掉自己,“我现在,好害怕啊……”
杨威抿唇,疯狂兴奋的神经终于回缓,收紧了怀抱,无声地听任真几近失态的哭泣。
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依稀可以辨认口型。
没事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