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仙道无情（三六）

　　以前她从未想过, 为何身为一个修为普通的神道修士, 能够在世界当中穿梭, 只当自己运气好，得了机缘, 以至于信物流浪在各个世界，才有了不断转世, 收割信仰的机会。

　　然而仙界的惊鸿一瞥, 唤醒的记忆，却让她明白过来，这一切的一切, 不过是一场戏，一个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剧本，安排了角色, 甚至谱写好结局的戏，唯一的变化, 不过在于她本是旁观者, 却真的成了戏中人。

　　“初光，赵初光……”

　　指尖轻触着赵初光的肌肤，沈朝夕的眉宇微蹙, 神色中透着痛苦。

　　她曾经同眼前人共同经历过数世, 缠绵了近千年的时光，可哪怕如此漫长的岁月，相对于她庞大的记忆而言，也不过是时光长河当中的惊鸿一瞥, 其中承载着有关赵初光记忆的碎片，更是如何大海风暴中的小舟，随时有倾覆解体的风险。

　　可她呢喃着这个名字，不愿意让自己忘却。

　　汗水混杂着泪水，落在赵初光的脸上，渗入她的唇角，苦涩的味道让沉睡中的她心也跟着皱了起来。

　　赵初光睁开眼睛，就见沈朝夕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心无端慌乱起来，顾不得查看四周环境是否安全，先抓住沈朝夕的手，就要放出神识，去查探她的身体。

　　“别——”

　　沈朝夕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放出去的神识已经反噬，剧烈的疼痛几乎将她的神魂撕裂，赵初光嘴角带血，剧烈的咳嗽起来。

　　“无晦，无晦，你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看着沈朝夕痛苦的样子，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刚刚她放出神识，本想查看沈朝夕的身体情况，谁知却发现沈朝夕的神识混乱，仿若惊天巨浪，狂暴的气息让她无法承载，直接撕裂了她的神识，以至于反噬己身。

　　她只是遭受反噬，就已经如此痛苦，可想而知作为当事人的沈朝夕，会有多痛。

　　然而沈朝夕看着她慌张不已的模样，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傻……”

　　说完这一句，她浑身上下忽然燃起熊熊烈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灰烬重新变成了人，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这般变故惊得赵初光脑海空白，却又听沈朝夕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轻声道：“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

　　“沈府的朝夕，其实早就死了，十二岁那年落入水中的时候，体弱多病的小姑娘，一命呜呼在了深冬的池塘里，因祸得福，成为沈将军的，其实是另一个人……一个知道那个皇朝的公主，注定会走上一条前人从未踏足的道路，注定会君临天下的人。

　　“即使没有沈朝夕，那人也会得到众人的追捧，会踩着累累的白骨，最终踏上天子的宝座，她会成为整个世界数千年以来，最为伟大的君主，无数人会匍匐在她的脚下，以成为她的臣民为荣，她建立的王朝，会绵延数千年的时光……”

　　赵初光咬紧嘴唇，她听懂了沈朝夕的话。

　　两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

　　她不明白沈朝夕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的确落进了这个局里。

　　她的一厢情愿，她的满腔热血，好似都变成了笑话……

　　不，不对。

　　不是这样的。

　　受损的神识让她的头脑有些混乱，舌尖传来的疼痛，和口中蔓延开来的血腥味，让她恢复了些许的清醒。

　　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沈朝夕的骗术真的有这么好，那她栽了也就栽了，如果一个谎言能够从头骗到尾，那么假的也能是真的。

　　问题在于，沈朝夕为什么要现在挑明这一切……

　　赵初光找不到半点她挑明的好处在哪里。

　　她甚至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简单的封印通天木而已，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直到沈朝夕身上再次燃起烈火，浴火重生，她才惊骇道：“停下来，停下来，不能再重生了，不能再重生了……”

　　她已然数不清，从得到凤凰焰的这一路上，沈朝夕到底重生了多少次。

　　可人族使用凤凰焰，并非没有限制的，九为极数，超过这个数字，不管沈朝夕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份，等待她的恐怕都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结局。

　　她扑进火里，不管沈朝夕到底要做什么，自断心脉，身上也跟着燃起烈火。

　　沈朝夕愕然。

　　她轻拍着赵初光的背，忍不住苦笑，“怎么这么傻……”

　　可她若不是这么傻，恐怕她也不会动心。

　　“你不能什么都不说清楚就去死，我不许，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你以为一句骗我，就能把什么事情都扔在一边吗？沈朝夕，我不管你骗没骗我，我都不许你去死，就算你骗我，我也认了，活该我倒霉，活该我被骗……”

　　赵初光的话说的咬牙切齿。

　　“可是来不及了啊傻瓜……”沈朝夕轻声道。

　　她算计来算计去，可有时候棋差一子，踏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当初借用沈家女身体的时候，她算到自己成神的契机在赵初光这个未来的女帝身上，却没算到自己会真的爱上一个凡人。她如同预料当中转世，在各个世界汲取信仰之力，却未曾料到会同赵初光有那么多世的缠绵……

　　北美洲的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于是在南美洲卷起了一场风暴，而一场预料之外的感情，打破了她所有的谋划。

　　沈朝夕将赵初光抱在怀里，放在她身后的手，缓缓抽出疑似半虚半实的线条。

　　“不、不要……”

　　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抽走的赵初光，本能的想要反抗，却无法抗拒来自沈朝夕的力量。

　　属于赵初光的记忆，在沈朝夕的手中，凝结成一个璀璨的光团，她指尖微动，如同泡沫一般随时会散去的光团，便颤巍巍的飞起，最后从额心没入她的脑海。

　　这是一个仿若末日般的世界。

　　海洋在咆哮，大地在震颤，天空电闪雷鸣……

　　没有一个生灵能够在这样的世界下活下来。

　　一道人影突兀的出现在龟裂的大地上。

　　她赤着脚，模样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像是一个长途跋涉了许久的旅人。

　　这是沈朝夕的神识世界。

　　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在灵境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能够自行运转，而她成为世界之主后，才接受这些庞大的记忆，可仙界的惊鸿一瞥，彻底摧毁了她的准备，她曾经留下的后手，储存的记忆，成了她无法承受的重量。

　　轰隆——

　　天空传来一声闷响，整片天地仿佛都要炸开，然而出人预料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远处竟然坐落着一处农家的小院，沈朝夕几步走到小院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来了——”

　　里面的人闻声开门，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见到沈朝夕，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呀，这么坏的天气，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快进来歇歇，喝杯热茶，换件衣服，我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

　　沈朝夕轻笑起来，“好啊。”

　　熊熊燃烧的烈火当中，一个人影渐渐消失不见，另一个人影逐渐凝实，然后落在地上。

　　许久，才有灵境的原住民发现躺在地上的女子。

　　“这里有个人！”

　　……

　　赵初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自她从灵境回返，修真界得知魔界的通天木被封，魔界不会有其他援军，加大了攻势，很快就将魔界打回了两界山。

　　而两界山在两界争斗的过程当中，莫名消失，为了不让魔界卷土重来，不让魔修们危害到修真界的普通民众，于是以归一宗为代表的正道修士们，趁热打铁，直接突进魔界。

　　在众多魔修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将不同地盘打上了各个门派的记号，其中又以作为主力军的归一宗占据的地方最多。

　　渡劫期的老怪一心飞升，不愿意打生打死，早早躲的不知去向，赵初光同魔尊打过一场，后者重伤逃遁。

　　“这就是通天木啊……”

　　站在昔日的魔尊殿里，归元真人仰头望着高不见顶的通天木感叹道，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联系上仙界的老祖，就用通天木打通两界的通道，到时候即使没法打开飞升之门，修真界的人也能够通往仙界了。

　　同样站在通天木下的赵初光，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激动。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初光真人啊，这就是真的通天木吗？真的可以到达仙界吗？”作为赵初光好友，第一个发现通天木存在的李毛毛，也得到了参观通天木的允许，此时见到传说中的神物，他满眼都是灵石的符号。

　　要是能从上面刮下一块皮来，他该挣多少的灵石啊……

　　可惜赵初光和归一宗掌门都在这里，他不敢放肆。

　　李毛毛忍不住想到，要是那个人在就好了，那个人肯定会一本正经地和他分赃的……

　　想到这里，他愣了愣，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他会觉得，该有另一个人在这里？

　　而另一边，刚刚被一个内门长老收为亲传弟子的苏胜欢，正在听着师父的抱怨，“你说你，那么多人，你干嘛非要和初光真人过不去，你说说，初光真人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看她这么不顺眼，她要是真的有错，师父我现在就找上门让她给你道歉……好歹你也是初光真人从魔界救回来的，怎么你这孩子就这么和她过不去呢，难不成你们俩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一道人影在苏胜欢脑海中一闪而逝，年纪不大的少年板着脸道：“我就是看不惯她……”

　　苏胜欢的师父头疼欲裂。

　　修真界征服了魔界，本应该是好事，可在普天同庆的时候，自己这个徒弟竟然给修真界里最大的功臣甩了冷脸，好在赵初光心宽，未曾计较这种小事，不然当众将他打成魔界的奸细，杀了他都没人会在意。

　　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苏胜欢是赵初光之前从魔宫九长老手里救回来的，这孩子也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可对着赵初光，他就是一个好脸都不肯给……

　　所有人都走后，赵初光才顺着一条长长的，漆黑的通道，走进一处晦暗幽深，阴冷潮湿的地方。

　　这里是魔宫的地牢，空气中还弥漫着昔日留下的血腥的味道。

　　如今这里只关押着一个人，一个女疯子。

　　“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顾无争早就死了……杀死你……杀死你……”

　　赵初光在不远处驻足，听着女人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什么主角，什么机缘，什么顾无争……

　　有的话她听得懂，有的话她听不懂，但她总觉得，女人胡言乱语的内容，对她很重要。

　　在原地站了半晌，听到的都是重复的内容，赵初光转身离去，身影却在迈出两步后，消失在长廊里面。

　　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是在灵境的上空。

　　同昔日荒芜的世界不同，此时的灵境，已经遍布生命的痕迹，凡人的村落散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虽然还没有国家形成，可已经有了城镇的痕迹，有人生，有人死，生命在这里延续，新的文明逐渐升起。

　　这个世界已经渐渐走向完善，走向和修真界相似却又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作为灵境，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拥有者，一念间就能够感知到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而只要她不愿意，这个世界没有生灵能够窥视她的存在。

　　这时候，当她目光落在一处村落时，一间屋子的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穿着小裙，扎着双丫髻，约莫两三岁的小姑娘，迈过比她腰还高的门槛，左顾右盼一番，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迈着小短腿就往村子外面跑。

　　她顺着道路看去，才发现几个衣着打扮各不相同的小孩，正等在不远处的地方，翘首以盼着她的到来。

　　明明是里面最小的小孩，明明个子比旁人都要矮上一截，小姑娘到了以后，却一招手，如同领头羊一般道：“走，去摘果子去。”

　　其他人将她簇拥在中间，欢呼道，“走咯！”

　　赵初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小姑娘的身影，她的身份显然比其他孩子要高得多，单单从她家比旁人更好的房子就看的出来，可她脚步比其他人更灵活，在有小孩因为跌倒流泪的时候，她甚至上前去拍了拍坐着比她还高的孩子肩膀，大人般的安抚道：“一点小伤口，没事儿的，待会儿给你找药。”

　　几人很快就到了一片野果林，大一点的孩子如同猴子一般上树，小一点的孩子站在树下，追着树上的孩子捡果子，赵初光注意到，小姑娘趁着旁人不注意，也偷偷地抱住了一颗不矮的树的树干。

　　她忍不住担心，悄悄落在地上，跟个小猴子一般灵活的小姑娘，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刚刚摘下一个又红又圆的果子，啃了一口，似乎是被甜到，带着甜滋滋的笑容回头，“二狗……呀！”

　　赵初光的出现，吓了她一跳，整个人顿时往下掉去，好在赵初光反应及时，脚尖轻点，便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本以为小丫头被吓坏了，没想到低头看去，她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里面写满了好奇，“姐姐，你是神仙吗？”

　　赵初光空落落的心，在被这双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忽然间像是被填满了蜜糖。

　　她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带了笑容，“你怎么知道我是神仙，万一我是妖怪呢？”

　　小丫头捂住自己的脸，假装出慌乱的声音道：“妖怪姐姐，别吃我，我的肉都是酸的。”

　　赵初光再次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