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送别
韩允浓不出意外地在第一轮科考当中拔得头筹, 几位主考看过她的试卷, 甚至觉得她若真的去贡院和天下学子一起考, 说不定一样可高中状元。
梁冠璟一开始还让御前侍卫加紧防守,生怕这个考试结果出来,有人要对玉平公主不利, 危及性命。倒是韩允浓劝梁冠璟,若是真有人在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搞谋杀,那也算胆大包天了, 有这能耐,换那人当皇帝也行。
不过梁冠璟还是留了个心眼,她在后宫和朝堂浮沉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皇位的诱惑太大了, 即便来竞争的人自己不想, 这四年里也总有人在暗中做手脚,想要改换乾坤的。
为安全起见,这三十人全部留宿在东宫,饮食起居都受神机营照管。
果然没多久,在殿试进行到一半的当口还是出了事,有人在茶饮里下毒, 韩允浓没有中毒, 倒惹上了嫌疑,而毒发的共有六人, 死亡一人。
丽景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
这桩东宫投毒大案在丽景二十年举国轰动, 街头巷尾争相讨论,韩允浓作为最大嫌疑人,饱受争议。
殿试的那几天里,此案也作为考题拿出来,让在场的几位嫌疑人自证清白。
韩允浓的答案可谓简单明了:本公主既有帝王之才,还需要害别人吗?
如此实力悬殊的较量,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宗室里有另外一名佼佼者对韩允浓产生了极大的威胁,然而大理寺查案不成,倒把那人的老底翻出来了,此人竟是冒名顶替的,根本都不姓韩,没有资格参加选拔。虽然韩允浓和他联手,一起证明了此人的清白——他也没有投毒,但是欺君之罪难逃,他即刻被押入大牢。
丽景帝惜才,最终没有砍他的脑袋,反而封了他一个地方官,让他前去就任了。
一直到年底丽景帝宣布韩允浓胜出,立为储君人选,大理寺还是没查出个结果,梁冠璟专门写信至南宫,消息又几经流转,最终把浪迹江湖的梁青钰重新请出山,才算最终破了此案,也为新的储君洗刷了冤屈。
有人说,丽景帝传位给玉平公主,乃是筹划了好多年的计谋,首先宗室所有子弟中,虽然在国子监读书的不止她一人,但是在国子监读书读那么久的只此一人。从丽景八年到丽景十五年,玉平公主连继承人都生好了,一切准备就绪。这些年在丽景帝和韩国夫人的刻意栽培下,加上玉平公主本身才智过人,废太子韩启昊而改立玉平公主,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丽景帝传位给玉平公主,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当年武瞾的江山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使女帝深入民心,而举国上下“工场”的兴起,更使女性在织造业中脱颖而出,不必困守在田亩之间,因为体力上的弱势争不过男性。
在先后两位女帝的努力下,帝国自此欣欣向荣,生机蓬勃。
据说在丽景帝在位的最后七年时间里,基本上都是储君监国,皇帝和韩国夫人则访遍各地,在民间留下了不少奇闻趣事,在这些传说故事里,明明六十开外的丽景帝被描绘成美貌少妇,而韩国夫人更成了娇俏少女,还有一名神秘的红拂女时常伴随左右,三姐妹七下江南,两下南洋,勇斗悍匪,智擒贪官之类的演义趣闻,不胜枚举,倒比正史里丽景帝的生平更加精彩纷呈,别开生面。
其实世人所不知道的是,那一年的元宵之后,东宫投毒案水落石出,丽景帝在京郊送别竖弟梁青钰,气氛很沉重,景致也并不美丽。
“他这些年还好吧?”皇帝问。
梁青钰知道她说的“他”指谁。
“还好,这些年开朗多了,都会说笑话了。”
“都做些什么呢?”
“就……浪迹江湖吧,到处走,到处看,遇到闲事管一管,主要是我爱管闲事,他只负责在旁边看,也不肯来搭把手的。也跟着我写写诗什么的,文采不错。”
梁冠璟点点头,“坊间都在流传你的诗集,百年之后,你会比朕更有名。”
梁青钰笑了,“所以我不想做官了。话说,这些诗里面,有几首是他写的。”
梁冠璟道:“朕大概能猜出来是哪几首,的确跟你一贯的风格不像。”
“知子莫若母。”
梁冠璟白他一眼,“少讽刺朕。”
顿了顿,梁冠璟又问:“一直没再娶妻?”
梁青钰道:“连个相好的都没有。”
梁冠璟斜眼看他,“你也没有娶妻?”
梁青钰一脸哀伤,“韩国夫人上了你的龙床以后,再也没有其他女人能入爷的法眼。”
梁冠璟怀疑他跟自己儿子搞到了一起,但是问不出口,万一人家说我是来报恩的,你想哪儿去了,这么龌龊?
“去祭拜一下父亲吗?”梁冠璟又提议。
梁运城活到了丽景十九年,满一百零二岁,要是那一年董太君没有去,说不定他还能再多活两年。姐弟俩拾级而上,到定国公及夫人坟上祭拜,梁冠璟依照梁老爷子的遗愿,并没有追封皇帝的头衔,只加了一长串溢美的谥号。
“爹爹弥留之际,说了我的身世。”梁青钰突然道。
“哦?”
他笑了笑,“其实早在当年你让我去大理寺看卷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
梁青钰撅嘴,“我就想看看他能憋多久,他可真能憋,也不怕我死在他前头。”
“其实我觉得他也知道你知道真相了。”说完梁冠璟吐舌头,这表情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很不庄重了,尤其已皆六旬的老皇帝,但是对于自己的弟弟,就无妨,“这话怎么这么拗口?”
梁青钰笑着点头,“所以吧,心照不宣。梁家出了个皇帝,但是他膝下没有男丁,所以我不想去方家认祖归宗,就这样吧。其实这么多年了,方家冤案平反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梁冠璟感慨了一番。
梁青钰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就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简直好像解脱了一般。”
“哦?”
梁青钰道:“印象里,爹娘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白头到老,我是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年届五十开外的爹爹,怎么会跟我的生母……还能生下我来。原来他是为了救下故人之子,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硬说我是他亲生的。你说当年他跟母亲怎么交代的?他忍心让母亲伤心吗?”
梁冠璟道:“他们心意相通,母亲一定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视我为己出,将我抚养长大,现在想想小时候的确顽劣异常,没少让他们头疼。他们老来,我也没有好好尽过孝道。”
梁冠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看到你潇洒天地,诗作流传千古,应当是很欣慰了。至于尽孝道么,有我三哥哥还有……”
梁青钰扶额,“你快别说了,我懂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后面韩国夫人的马车靠近了凉亭,梁青钰拱手一揖:“铭玥姐姐特来辞行,小弟不胜感激。”
梁冠璟让卫士把几口箱子抬到码头边,里面都是采买的冬夏衣物,及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
“实在不知道预备些什么好,随便买的,希望国舅爷笑纳。”
梁青钰道:“我是皇帝的弟弟,严格来讲,不应该称呼我为国舅,应该是皇叔吧?”
梁冠璟又想揍他了,到底大家都是两鬓斑白的年纪,最后只是瞪了一眼。
“这叔叔还真是叫不出口,还是得叫国舅爷才好。”苏铭玥莞尔,她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然而头发一丝都没有白,眼角眉梢都生情,看着依然很美,与年轻时相比,是另一种美法。
运河上往来船只频繁,然而梁青钰仿佛能认出哪一艘船是来接他的。立在船头之人,如今也近不惑之年,中间差不多隔着二十年了,梁冠璟再次看见他,竟有些紧张。
船公靠岸,圣驾在此,其余闲杂人等已经退避三舍,因此岸上岸下只有他们几个,圣驾近身的卫士知道今日来的是个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不想见人,因此一早躲得老远。
韩允漴见到梁冠璟的时候并没有多吃惊,他微微颔首,行了个江湖人见面打招呼的简单拱手礼。
梁冠璟依然词穷,这么多年了,说什么好呢?无话可说,不如就这样了。
倒是韩允漴先开口了,“允清好吗?”
梁冠璟点头:“好,没有出家,算是万幸,娶了妻,生了三个孩子了,以后可能还会再添几个。如今他的字画也算小有名气了,朕让他少画一些,画多了百年之后便不值钱了。”
韩允漴喷笑,“他比我有出息。”
梁冠璟突然鼻子一酸,“其实你比他更有才干,只是……时运不济。”
韩允漴淡淡一笑,一脸的苍凉,看得梁冠璟心里难受。苏铭玥赶紧上前,指挥卫士抬箱子搬行李,又与两人说了些体己话。
“身边没个女眷还是不行,两个大男人,能互知冷暖吗?”苏铭玥道。
梁青钰道:“两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互知冷暖了?缝缝补补之类的么,你看咱俩像是寒酸之人吗?”
苏铭玥点头:“行,你们自有你们的过法,开心就好。”
船公起锚,梁青钰和韩允漴的船离岸而去,帆借风势,船身很快隐没在天际,那两条在船尾挥手的人影也终于消失不见。
梁冠璟道:“到底是老了,只是送个别,都想落泪。”
苏铭玥道:“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咱们可不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