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回家
第二天,直到早上十点林锦云都没下楼来。
这太反常了。宾馆老板觉得有些奇怪,便让老板娘去林锦云的房间瞧瞧动静。
老板娘敲了一阵门却没人来开,便拿着备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见林锦云正靠在床头穿衣服,心里大松一口气,嘴上却抱怨道:“敲这么久没听见啊,咋也不开门呀?”
“对不起。”
老板娘刚想离开,又觉得这声音听着不对劲,就走过去瞧了瞧林锦云,却发现她眼睛半眯着,脸色潮红,嘴唇干得开裂发白,伸手一摸她额头,叫了起来:“哇呀,这头好热哦!你这是在发烧啊。”
“没有,我没事。”
林锦云刚要起身便被老板娘一把拉回床上制止道:“小妹,你发烧了。快别乱动啦,我去找找看有没药。”
林锦云又被按回床上,再想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能眯着眼看着老板娘跑出去又跑进来。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嘴里被塞了片东西进来,鼻子也被人捏住往嘴里灌了几口水。
老板娘灌得急,林锦云突然被水狠呛了一口,下意识里猛推开老板娘的手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起来。胸腔因为呛水而急剧臌胀着,钝痛着,眼泪瞬间就因为疼痛掉了下来。
“咳咳咳!”
林锦云咳得歇斯底里,满脸通红。
老板娘见状赶紧拿手替她拍着背,又见她脸上挂着眼泪,因为知道她这几日的不易,心里便生出歉意和同情,嘴里不停念着“乖乖,看这可怜的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有时,打败自己的并不是懦弱,而是旁人的一句心疼。
林锦云强撑了四天的坚强,就这么轰然坍塌在这句怜悯里。
她悲从中来,开始剧烈地抽泣着,大把大把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这次,她终于哭出了声,一种近乎嘶哑的悲啼。
声嘶力竭,闻者悲伤。
老板娘吓坏了,赶紧就抬手去给林锦云擦眼泪,嘴上也劝了起来:“别哭别哭,就是病了觉得难受,吃了药就好了。哎哟,别哭了,没啥过不去的哟。”
老板娘又拉着林锦云往棉被里按,拿过毛巾给她擦着脸,“小妹,你先去睡一会儿吧。人难受的时候想啥都是难受的,别想太多,睡一觉就好了。年纪轻轻老哭可不行,哭丧哭丧,身上的运气都要被你哭成丧气咯。”
林锦云激烈的情绪在老板娘平实质朴的劝慰中逐渐平息下来,哭声缓缓止住,唯剩一双肿胀通红泪眼看着老板娘,目光里全是柔弱,但也渐渐显出感激来。
她正想开口道谢时,却突然打了个嗝。
接着又是一个嗝。
“谢—呃—谢。”
老板娘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掖了掖林锦云的棉被:“傻乎乎的哟,好啦,快去睡一觉。”
林锦云被老板娘笑得有些窘,不愿再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
老板娘见她闭了眼,这才收了桌上的水杯和毛巾安心地离开。
林锦云一直睡到这天傍晚才醒过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宾馆房间里,便看了眼手表,这一看让她惊得一下坐了起来,忙下床找拖鞋。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又起得这般猛,头马上就觉头晕得很,一下歪倒在床上。
她靠着床揉了一会儿头,正要下床去寻拖鞋,门就吱的一声被推开来。
老板娘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凑上去问道:“小妹,你好点没呀?”
“嗯,我好了,谢谢。”
“哎呀,你干嘛起床啊,快躺着啦。”
老板娘说着就把林锦云按倒下去,又拿手去摸她的额头。
林锦云下意识一躲。
老板娘怪道:“小妹,你别乱动,我看看你还烧不烧。”
“我发烧了?”
“你看看,你还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呀?你早上整个人都软了哦。”老板娘摸了摸林锦云的额头,点头道:“还好这下退了。你躺着,我给你去弄点粥。”
“谢谢。”
不一会儿功夫,老板娘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肉松粥。林锦云早就饿极,接过碗就呼呲呼呲地吸溜起被熬得稀烂的粥。
老板娘见她吃得卖力也觉得安心了些,便问她:“好吃吗?”
林锦云抬起头感激地看向老板娘,点了点头。
“小妹,我看你也寻了好几天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林锦云吃粥的动作一停,眼里露出绝望,“没有消息。”
“唉,哪那么容易哦,这深圳这么大,再说你要找的债主还躲着你。”
“......”
老板娘看着林锦云紧紧抿着的嘴唇,也不再多说下去,只告诉她吃完粥把碗饭一边就行。
老板娘扭开门正要出去,又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对林锦云说道:“对了,小妹,我进来过一趟,你那传呼机正好在响,我看你睡得深就没叫你了。”
林锦云一听忙放下碗,抓起床头柜上的寻呼机查看起来。
寻呼机上确实亮着红色的信号灯,在这间黄昏下的光线匮乏的小屋内正如星火般闪动着。
林锦云有种被点燃希望的感觉,也顾不上别的,马上就下床去趿拖鞋,这边又扯过外套批在身上,手忙脚乱地朝老板娘囔着:“电话!我要打电话!”
“哎,慢点,小妹你慢点。”
老板娘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也因为林锦云着急忙慌的模样而跟着紧张起来,赶紧跟着林锦云去了一楼前台。
电话打过去了,林锦云在一声又一声的嘟音里听到自己浓重的喘息和怦然的心跳声。
她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捏着话筒的指节泛着突兀的白,连手心都濡湿出一片细密的汗。
终于,听筒那头传来了人声。
“喂?”
“喂,我是机主,刚刚三点半左右,是不是你呼我的?”
“林锦云,是我呼你啦!”
电话那头传来丁雪的声音,林锦云感觉手脚一软,话筒差点没从手里脱落下来。
“喂?喂?林锦云?你还在吗?”
丁雪在不停催问着,林锦云稍微平复了一下一直猛喘的自己,才继续拿稳话筒。
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褪了刚才那股热切:“在呢。找我什么事?”
“哼,怎么一听说是我就这种口气?”
“有什么事吗?”
“没啥事,就是问你找得怎样了,这都一周了。”
“没消息...”
“哦。”
丁雪从林锦云的回答里听出了浓浓的沮丧和挫败,跟着心疼起来,便放软了语气道:“林锦云,你都找好些天了,要不先回来吧。我去年到过特区一次,大着呢,哪那么好找。”
“......”
“大不了这样,过完年,我陪你一起去找找看,多个人也多个帮手啊。”
“谢谢。”
“那你回来吗?”
“我再看看...”
丁雪知道林锦云会这么说多半是不愿意回来的,有些气她的固执,却也忍着不去讲那些她不爱听的话,只是叮嘱了她几句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便挂了电话。
林锦云挂了电话,盯着手里的寻呼机一言不发。
她这幅面如死灰的神情把坐在前台的老板吓到了,于是便朝自己老婆使了使眼色。
老板娘心领神会,轻轻碰了碰林锦云的手,开口道:“小妹,你听大姐一句,要不先回去吧。”
林锦云回过神来,抬头望向老板娘,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我想再找找...”
“小妹,你不懂,再过几天就春运了。那时火车票可不好买哦,你不趁现在回去到时连票都买不到。我这店再开一两周也要回老家过年了,你万一买不到票回去,你住哪啊?”
“我去找找别的地方住。”
老板娘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你不回家过年了啊?你家里人呢?他们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啊?”
“他们…”
老板娘从林锦云的语塞里看到了突破口,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妹,快回家吧。你出来都好几天了吧,你爸妈他们一定也在等着你回去。我有个女儿,比你小几岁,还在老家念书。大姐晓得你爸妈的心思,就跟每年这时候我盼着回去见我那丫头是一样的。快回去吧,找不到人明年再找就是了。这年啊,一年就过这么一回,哪个当爹妈的不盼着孩子在身边一起过年的。”
这一回,林锦云彻底沉默了。
父母,永远是每个人只要一想到就会自觉理亏和词穷的对象。
林锦云突然觉得好疲倦,甚至好厌倦。
她以为已经全然克服的软弱和孤独在这一刻,在旁人的同情和理解里瞬间又冒了出来,正一点点侵蚀着她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暂时妥协。
她向老板无声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明说,但老板夫妻还是从林锦云那颤抖的唇瓣和怅惘的眼眸中看出了这个姑娘的决定:她确实累了,想家了。
宾馆本就有代售和代买车票的服务,林锦云回家的决定一经确认后,老板娘就热心地帮她去买了张后天中午回去的车票。
林锦云很感激老板夫妻两的关照,又因为身体才刚好转,也没多余力气再出去奔波,隔天索性就待在宾馆帮老板看店,间或写些春节歇业通知和住宿注意事项。
后天早上十点半,林锦云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宾馆。
来时匆匆,去时茫茫。
林锦云此刻坐在人声鼎沸的深圳站,看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直到此刻,才不得不承认: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世界,自我封闭的生活环境限制了她对外界的想象。
深圳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这里汇聚了走南闯北的淘金客,天南地北的打工族,要在这座欣欣向荣,不断开放包容的城市里找到一个渺小的平凡的人,真的困难极了。
蒋兰,这个在林锦云的世界里如日月般唯一的女子,在这里也不过是三千繁华中的一抹浮光掠影。
林锦云白跑一趟,一无所获。她甚至不知道蒋兰还在不在这个城市。
她只能被动地等待,回去后等着蒋兰寄来的下一封汇款单,凭着丁点线索再次大海捞针般地找下去。
林锦云感受到史无前例的挫败。
她垂下了疲惫的肩膀,驼着不自信的脊背,闭起哀伤的眼眸,整个人像个败者般无精打采地座位上颓丧着,听着候车大厅里的广播宣布着各趟列车到站的消息,就好像是在对她的这次无果寻觅做着最后的判词。
然而,在她只顾沉湎于沮丧之时,却丝毫不曾察觉,不远处正有个人在朝着她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