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将军令
半空中,她脚踩云端,信步前来。突然,她停下。举目四望,除却不见尽头的云海,别无他物。
凭空,却是当头一声:“你……是杨蝉!”
三分留神,三分戒备,还有四分,是惊惧。
杨蝉坦然:“我来了。”
“你来作什么!”那声音问。
“既然到了南天门,自然是要进天庭。”她道。
“进天庭要做什么!”
“来申诉。”
“申诉什么!”
“下界一场战事将起,生灵涂炭在即,你们不管么?”
“承天命者,不过问凡间之事!这是规矩……”
“规矩,哈……”杨蝉冷笑道,“谁定的规矩?我正是要找那定下规矩的人!”
蓦地,挥动兵刃,气势如吞山河,正是向那虚空狠狠劈下!一柄三尖两刃刀,搅起那云海波涛重重,兀自翻腾!
“莫作鼠辈龟缩!出来——!”
沉声一喝,长兵再捣黄龙,一声巨响,远处竟是浮出两扇巍峨天门,门后一座城池,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无一不有。
天庭,近在咫尺。
“凡人传说,烛龙衔烛火,以守天门中,”她道,“如今我来了,倒是见你们畏畏缩缩,一座天庭在空中常年位置飘忽不定,到底是为了躲藏些什么?”
那声音失了底气:“杨蝉!你回去吧……”
她讥讽道:“我既然来了,哪里有回去的道理。人间就要遭殃了,你们作为三界之主却龟缩在此,那凡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比你们有骨气!”
“你既承天命,当明白:凡间劫数皆为天命,天命不可违,汉人的气运既然已尽,便不可再多加强求……”
“呵,那女真人信奉萨满!若是凡间的汉人全死光了,谁还来信奉你们,给你们供奉!”
那声音嗤笑道:“凡人总要以信奉一件事物来补足内心空虚,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又有何异?是萨满或不是,又如何?到那时,有人信奉,便会有供奉,信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得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下界苍生,在尔等眼中,皆为蝼蚁,又何须辨清蚁与蚁的区别……”她随即自嘲道,“而我,竟为其中一群蚁来到这里,是因为,无论是蚁还是我,都想弄清楚同一件事情……”
“你想弄清什么事?”
她再亮长兵,银刃一指天门:“何为——天命!”
“放肆!”
浩荡天威,逼命而来——那云海之上尚有云气,云气凝聚,一点一点渐渐遮蔽了正当午的日头,唯有那被日光镀上的一层金边,半隐在黑云后面,混成了一种闷闷的、不清爽的乌金色。
“吾等因汝承得烛火,多年来对汝并不多加干涉,然今日,断不能继续纵容!”
眨眼一瞬,数十万天兵排布已成,乌压压人头一片挡住天门机要所在,看去竟如倾巢而出,只待法旨一降,便向杨蝉逼杀而来!
杨蝉微微一笑:“区区一个我,你们好大的阵仗。”
“对汝,吾等岂敢小觑!当年杨戬一道法阵,不仅是为助你破关,更将毕生法力加诸汝身!如今,汝又得烛九阴之力,三界确是谁也不能再挡汝。但汝须知,甫从伊始,号威三界的烛龙之火便不该任由一人所得!”
“是不是该由谁所得,不是你说,不是我说,而是烛火,”杨蝉淡淡地道,“看来,今日要入此门,需花一番功夫。”
“就看你是否冲得破这三军!”
“好,”她扬起下巴,笑道,“我杨蝉,今日,便叫尔等领略何为真正的横扫千军!”
手一扬,翻云覆雨!这片云海间最后一线乌金也褪去,竟是自催电闪雷鸣,昏昏犹如末日!
手再扬,以云为基,化出人形,只见云海里腾起无数道万丈身躯,为首者执一把巨斧,肩负杨蝉,气势凛然,势不可挡!
她在那云海所化的巨人肩头,傲然而立:“你有天兵数十万,我有万物道化在手,你们挡不住我。”
那边不应,但闻金鼓鸣起,数十万天兵齐齐吼声:
“杀!”
“杀!”
“杀!”
三声过,兵力相接,刃器互相击撞,激荡起一曲悲歌。
明知是螳臂当车,为何还要如飞蛾扑火呢?
她不解。
已有死伤者,血洒一片,透过被染红的云层,落到凡间。
那凡间,也正厮杀一片。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有人抬头看去,见天上血雨倾洒而来,却来不及惊叹,一支长箭钉穿心脏,血也同样倾洒于地。
天上地下,血雨难分,一场战事,多少白骨祭霸业,多少冤魂叹哀凉。
“阿蝉!住手!”
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她早知会有这一天,然而千般话语如风而逝,到嘴边的,只有这一声:“哪吒,许久不见。”
哪吒身形一滞。
这一声,唤起了二人两千多年的情谊,也是这一声,从此也要抹灭这情谊——战场上,遑论友情!
他咬牙再三,最后只道:“我今日,能否劝你回去?”
“不能。”她回答,声音不轻不重,然而坚定万分。
“你不可入天门,决不可……”他欲言又止,神色皆为掩饰。
“为什么,”她好奇道,“哪吒,你是知道了什么,对么?”
“这……”他双眼向某处一瞟,立刻缩了回来,“总之,你不可再向前,否则休怪我不顾念旧情!”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半分。
“我二哥,是在战场上与你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她道,“但在这最后,你还是站了你父亲那边,对么?”
“我……”哪吒许是被说准了内心,神色纠结不已。
“你父亲的作为,我不怪你,因为他的举动你也并非知悉,但是……”杨蝉继续道,“今日你要阻我,就请拿出全力。”
“阿蝉……”他定定望向她,眼中似诉说恳求。
“多年前,两扇天门挡不住杨戬,今日,也同样挡不住杨蝉,”她道,“若你不出全力,我恐怕,会杀了你……”
沉声一喝,杨蝉催动内元,所挟鸿浩之气,竟是哪吒从未见过的至极之境!
“三太子,我等前来助你!”
便闻一曲琵琶弦震八方,击碎杨蝉的傀兵!
身形一闪,她与哪吒擦肩而过。凶险中四目相对,哪吒眉角一跳,连忙高声道:“诸位小心!”
一个“心”字刚落,声止弦断。仅凭一柄三尖两刃,杨蝉破开魔音,将那琵琶一削为二,刃锋透体而过。
魔礼海就此形销散去。
“大哥!”魔家三兄弟,另在三方,突见噩耗,再难自抑,齐齐向此方奔来!
“愚蠢。”杨蝉不屑,长兵杵向云海,再腾傀兵巨人,一掌挥向魔礼寿,后者直向下界坠去;又执斧劈来,魔礼青一柄青锋宝剑招架不住,登时剑断人亡。
不消片刻,如此变故,魔礼红紧握手中混元伞,额头冷汗涔涔。
“还剩你,”杨蝉长兵刃尖直指向其,“若退去,吾可饶你不死。”
“吾与众兄弟生死与共!”魔礼红使出法器,“杨蝉,纳命来!”
撑开混元伞,朝着杨蝉当头罩下;后者胜券在握,将那伞盖一把接住。
一柄法器,异能尽数被卸,魔礼红手中,便只是一柄寻常的伞。
有化木为刃之法,自然也能化刃为草。
伞落下,魔礼红的喉咙扼在杨蝉手中,是杀是留,全凭她一念动之。
“住手!”
终于,火尖枪离她后脑只剩半寸有余。
“哪吒,你终于想通,要出手了么?”她轻叹道,“可惜,太晚了。”
气劲催出,掌下不留命。魔礼红一场绵长哀嚎,于她掌中,活生生化作一柄环首刀。
她将之扫了眼:“我第一次用命来化兵器。这兵器算趁手,不过,我不喜。”
随后,就此松开,任其落下云头去。
火尖枪顶上她后颈。
哪吒眼见多年同僚竟落得这个下场,愤愤道:“你何以残忍至此……”
“残忍么?”杨蝉反问道,“哪吒,当年你和我说,为己证道,杀人不算什么。你杀了东海龙太子,你觉得,你残忍么?”
“那是两码事……”
“怎会呢?是因为你不认得东海龙太子,所以杀了他没什么;而如今,天庭诸位同僚,你都熟悉,被我杀了,你就觉得我残忍了,对么?”
她回过头来,拨开那杆枪:“哪吒,这便是人的本性。我曾说过,我好杀人,其实有没有心,我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你从未真正了解过罢了……而你,你有曾了解过你自己么?”
“我与你不同……我不是如你那样的人!”
“是么?那我来提醒你一件事,”杨蝉道,“你父亲与二哥共事,要灭截教,下令者他也有份,最后却布下谣言,令二哥成为众矢之的。二哥不怪你父亲,是因为二哥心无旁骛不将李靖与流言放在眼中。但是,我不原谅……”
“……”
“哪吒,我不原谅你父亲。当年华山一战,二哥虽然是为我耗尽心力而亡,但是当时在场的诸位,每一个都是逼死他的侩子手。你的父亲,隐在幕后,他是祸始,我不原谅他……”
“阿蝉……”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选择……”她狠狠抓住他,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悲怆,“告诉我,一方是与你曾同上战场上的兄弟,一方是你的父亲,两者之中你选哪个,你选哪个?!”
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答案。他很想回答她,但是他不能。
因为杨戬已经死了,而李靖,还活着。
死人,怎可与活人相提并论呢?
“我原本,想阻止……他的……”他说。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父亲。
“啊……”半晌,杨蝉收起满目的悲,她的神色温和了,又是哪吒从未见过的柔和,“我知晓。”
那一刻,时间停顿,他几乎以为那是个错觉……不,那就是错觉。
因为他瞥见,远在数丈之外,另一个杨蝉横现身姿,只两指夹一枚薄铁片,从李靖的喉头轻飘飘划过。
哪吒突然想起杨戬曾向他所言。
“……吾妹所化兵器,可弑神。”
“爹——!”
本该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吼,却在这喧嚣战场上轻易被遮掩了。
“现在,你与我一样了,”她向他颔首微笑,如看破他内心,“再来,告诉我,你怎么选?”
回答她的是哪吒的一杆枪,枪头指向她,毫不犹豫,透体而出!
于是在他眼前,眼前身形化作流云,却在消散前始终僵持着那副该死的笑容。
她在嘲笑他!
他脑中起了这个念头,急切切向李靖所在奔赴而去,那一个杨蝉孑然而立,指尖那枚铁片已染朱红。
“你方才喊他那一声,喊得太晚了,”她向他示意横躺着的一具尸体,“他没听见呢。”
火尖枪再贯体而入,又是一股流云化体。
“爹……”想要跪于他身侧,但战事告急,来不及悲伤。
“人呢!”他又怒容满面,誓要诛杀妖邪。只见战阵中,数个杨蝉正与他人缠斗,哪一个都像真的,哪一个又都不像真的。
突然,他想起杨蝉最初的目的。
——进天门。
再回首,果然一条人影脱离战事,向天门匆匆奔去。他看到这一幕,又见他父亲的尸体,才念道:往昔情谊不再了。
不再了……不再了!
“杨蝉!休走!”
他向那条身影扑去,是憎恨是怒意,枪头扑面如疾风,杨蝉猝不及防却也不至难以抵挡!
“锵!”
硬碰硬,三尖两刃刀堪堪格住那枪头,他俩终至兵刃相向。
“为什么逼我!”他问她。
“是,为什么逼我!”她也问他。
两者,皆恨意难平、怒火难消!
生平绝学,双双祭出,誓要夺取对方性命!
突然,横里窜出一条细犬。
不知它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只是在这战事中,不声不响地,朝向哪吒狠狠咬去。
于是,两边刃锋偏滑而过,哪一边都扑了个空。
“哮天犬!你……”他怒然,无奈伏于云头。
“你输了。”她居高临下,刀刃抵着哪吒的喉咙。
有一刻的相顾无言,或许,无论是他还是她,就因那些记忆,也是无法真正地对彼此痛下杀手。
所以手起刀落,却是刀柄力沉,将哪吒击落云头。细犬吠一声。
“去,看好他。”
她下令,细犬呜咽,唯有服从。
如今,三军发现异处,皆指向她。不过,太晚了。
她一只脚跨入天门,向那门外诸人伸出一手:“龙火在此,欲挡我者——来!”
无人能来,也赶不及到。
她身形一晃,留下身后无数尸骸,就此如了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