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渊源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
心跳骤起,她摸摸胸膛……扑了个空。
她的神识,在那轰鸣的流火间,不知何故想起这样一首凡人所作的诗。这世上每一个人,或许都曾思考过自己的源头、自己的因果。
地脉。
中原地脉,皆发自昆仑。
杨蝉从未去过昆仑,她第一回 知道这个地方时,是在沉睡三年后初次清醒时,听到她二哥与玉鼎的交谈。
“一趟昆仑之行,你变了不少……”玉鼎叹道,“戬儿……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只要阿蝉能醒来,那便什么都值得……”
杨戬,她的二哥,她在这世上的至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去了一趟昆仑,做了一件对他来说值得的事。
何为值得。
他付出了同等的代价,而有多重,她不知。
“你……想要知道真相么?”
地脉深处,明明灭灭的杂乱之声逐渐清晰,拼成了一句话,接着,是第二句。
“想要真相不难……只要你……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恨!”
——为何是恨?
“世人因恨而冲动,因恨而愚昧,也因恨而丑恶……然而,恨是良药,唯有恨,能令人不知满足。恨别人、恨人间、恨将来,处处是恨,处处不满足,人便因此走到了今天……”
——没有恨,人也能走到今天。
“没有恨,人虽存在,却如猪狗。”
——心中无恨,又谈何记起。
“若当真心中无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蝉不解,她不语。她的眼前,就在此身所处之流火中,一团事物腾起,竟是比炎光更盛!
那声音道:“给你一个机会。你所欲之物,就在你面前,你敢拿么?即便你敢拿,你敢背么?即便你敢背,又能背多久……”
她不能回答。
那是她追寻了多年的东西,为什么而找,她不记得了;然而毕竟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一物近在咫尺时,她犹豫了。
华山地动,便是因此而起,她不能忘记满目的死寂伴着肃穆的残阳,沉入地平。
她为什么要去怜悯那一个个、一群群?若是怜悯,这便是凡人口中的——慈悲么?
何谓慈悲?她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生出有些许慈悲来么?
犹疑中,她还是缩回了手。
周遭的絮语阵阵叹息。
“还是不敢……”
“终究……”
“时机未到……”
她睁眼,神识归体。眼中仍是空茫的黑暗,但是她听得到——
由那地脉深处所传来的絮语,从古至今,从未断绝。那是地脉对于这人间的记忆,一旦镌刻,便铭记在心。
湍流地脉,养着龙息。华山的地气,正愈聚愈重。
而理应被派到这山中的狱卒,一个也没来。杨蝉犹如被世间遗忘,若非洞外的蝉声,她甚至不知道四季如何变换。她数了数,蝉鸣了五个夏季,又过了五年。
嘉靖三十四年,秋。
距离最后一次蝉鸣已有好一段时间,只要静下来,那些地底传来的絮语声便会再次响彻她的耳畔。若是凡人,这样的日子恐怕早被逼疯了。
但她是杨蝉。
无论当年,她娘亲给她取名是不是只为个吉祥的寓意,至少现在,她终于能明白自己这名字的真意了。
——蝉,本就是一种耐得住寂寞、能蛰伏于地底数年的虫豸。
她静待着,等漫长的一年过去,下一个夏季的蝉鸣再起,替她驱散耳畔的噪音。或许会是一段难捱的时光,但是习惯能令人捱过任何困境。
而这一次,她似乎并没有等待多长时间。
起先,是一声短促的嘶叫,似在昭显它的生机还未止,接着,长长的蝉鸣霎时驱散了满耳的絮语。
这是一只暮蝉。
杨蝉并非未听过暮蝉的鸣叫,只是以前并不怎么在意,而如今,却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突然希望那蝉能鸣叫得再久一点,最好越过冬季,活到来年的春天——虽然这个想法她自己也深知有多不切实际。
但是蝉鸣了,就是一件好事。五年中,这是杨蝉所闻第一只能活到深秋的暮蝉。
暮蝉之声,总会预示着什么。
果然,这一天,有人来了。
她听得悉悉索索的响动自洞口传来,五年未曾有人光临,到这来的路上或许已是杂草丛生,很难进入了,但那个人还是找到了这里,并执拗地向前走。
杨蝉从不信什么机缘,她只相信目的。一个人会出现在她身边必定会带有什么目的,这是常年做刺客形成的本能。哪怕是刘衍、娄隐、龙延……她都从不认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缘分。
一件不寻常的事屡次发生,其背后延伸出的长线,不知所系何人。
那个人脚步声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谁?”
她目盲,看不到来人,虽是低声询问,声音出口,于洞中激荡回转,突如而至的响动令那个人吓得一摔,发出扑通一声轻响。
“……人?”那个人因为惊诧,脱口而出。声音稚嫩,年纪约莫十岁上下。
“人?”杨蝉冷笑,“我不是人,是吃人的妖魔,因为犯了错,被关在这里。”
她等对方应声,静了片刻,只闻急促的呼吸声渐趋平静,这个孩子正在习惯洞中的景象。
“你是妖魔?”那孩子狐疑地看了她几眼,“可你看起来就像个人。”
杨蝉嗤笑道:“娃儿,你见过几个妖魔?正是扮作人形,混入人中,才好做些苟且之事。人眼不明,识不出善恶。你不过是个凡人的崽,谈何识人识心呢?”
又静了片刻,那娃儿似乎正在窥探周围情形,杨蝉牵动身周锁链,或许能令他终于相信她一点。
洞外的蝉鸣,止了。那只暮蝉,终究没撑过天命。
悉悉索索地,是那孩子在洞中四处转悠。这点响动,虽及不上蝉鸣,倒也驱散了她耳畔欲盘旋而来的纷扰之音。
“不对,”忽然,那孩子说道,“你不是妖魔,这里……我来过……”
“你来过?”杨蝉蹙眉,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我也认识你……但是不记得了,”那娃儿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杨蝉问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玺。”
短短四个字,杨蝉一愣。
她明白,是叶迦南又来了,他不仅来,还给自己带来了一份“大礼”,足以再次扰乱她的思绪。
“我认得这里,”刘玺喋喋不休地继续道,“我来过这里……我是循着记忆走过来的!我娘说,我四岁那年在华山走失,后来得而复返,是因为受到华山神灵庇佑,后来……”
“神灵庇佑……”洞中传来杨蝉低沉暗哑的笑声,“神灵庇佑……呵呵呵呵……”
刘玺争辩道:“有什么好笑的,那位神灵救了我,后来还救了我娘,我娘说她是我们的大恩人……”
她的笑声更是放肆开怀,接着骤然停住:“娃儿!你可知你说的神灵,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又为什么会救你……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而来的恩惠,或许那日你得救,并非什么好事,这——你想过么?”
“想过……”刘玺的语调变为颓然,“他们说,如果那日我没有失而复得,或许,我爹不会死。”
他轻声道:“我是个扫把星。”
“你说的‘他们’……是什么人?”杨蝉问。
“是……家中亲戚长辈……”
“那你家里,除了他们,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娘,和蔡叔……”
“蔡叔?”
“蔡叔是照顾我们起居的人。”
“哦,原来是家中老仆。”
“我们从未将他当作仆从,”刘玺道,“蔡叔人很好,他是我的家人。”
“呵……家人……”杨蝉对这个词不置可否。
“父亲出事那日,一切操办也都是蔡叔帮忙,没有他,我们过不了这许多年……”他想起这事,忽然又问道,“请问,那日救了我们的,是不是你?”
“不是。”杨蝉道。
“可是,我娘说那是个白衣的女童……她之描述,就如你这般!你明明就是,为什么要否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杨蝉反问,“对你而言,我是否救过你,重要吗?”
“重要!我娘说,受人之恩,应当报答,你救过我两次,我应报答两次呢!”
杨蝉又笑:“你想报答,那该如何报答?你会通天之能吗?你能搬山填海吗?你能救我脱困吗?”
“……都不能。”刘玺老实道。
“那便不要妄言,”她想起刘向,“上一个如你这般想报答我的人……死了。”
“……”
“你想听这个故事吗?”她说,“故事里,那个小娃儿跟你当年一般大,也是四岁,因为别人都生了病就他没有,所以被人记恨,被众人烧死了。他死于众人的无知,也是死于自己的软弱,如果他有那么一点本事,只要一点,能逃出生天也好……可惜,没有。”
杨蝉叹道:“因为那只是个小娃儿,一个四岁的小鬼,能有什么厉害的本事?他什么都不懂,就那么死了……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要送我一个铜锁,说是报答。小孩的玩意,我拒绝了……后来他被烧死,我在焦炭里,一眼就发现了那块被火熏黑的铜疙瘩……”
“不要说了……”刘玺高声道,随即轻叹,“真可怜……真可怕。”
“可怕吗?这一点点事,就觉得可怕,你谈什么报答?”杨蝉道,“你记住,一个弱者,就不要轻言回报,因为你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不是仅仅举手之劳。”
“可是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帮助别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温情可言呢?”
“帮助,是强者给予弱者的恩赐,强者不需要弱者的报答!”
刘玺反驳道:“你说得不对,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以前是个强者,但如今,你落难了,你也成了弱者……”
“娃儿!”杨蝉打断他道。
“普天之下皆为弱者!”这个小孩居然因为一时的争辩而充满了勇气,不再如开始那般畏畏缩缩了,“董先生说:弱本无罪,须知,上善若水。若将一份帮助视为施舍,鄙夷之,那么今朝你是施舍的人,明日你也会成为被施舍的人。高处不胜寒,任何一个强者都可能会有跌落的一天,唯有保持自己的心态,明白刚柔并济的道理,愿意帮助别人,也愿意接受别人的回报,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大才!”
“谁是董先生?”杨蝉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一串,问道。
“是……我在私塾的老师……”他把想说的说完,气势又萎了。
“你……今年几岁?”她又问。
“十岁……”
“十岁!”杨蝉感叹道,“十岁就这么迂腐,将来还得了?”
“这是迂腐吗?这是人世间呀,董先生说,作为一个人,宁可不读万卷书,也要先学会做人、做个好人!”
“这一堆大道理令我想到一个同样迂腐的人,”杨蝉感慨道,“若有一日能得脱困,我还真想去会会你那个董先生……”
刘玺故作老成地叹道:“先生说,他也不是什么完人。他爱看书,会教书,书上的道理他都明白,可自己愿意施行的却很少。所以他总说他很失败。他最起初有两名学生,不过其中一个被教坏了……他和我们说,希望我们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也不要成为那个被他教坏的人……”
“他有说过,那个被教坏的,是怎样的人吗?”
“那倒未曾提起,只是一说到那个人,先生都会沉下脸,好半天不吭声。”
杨蝉闻之,也沉下了脸,不吭声。
刘玺惊讶道:“哎呀!就是你这神情,真是一模一样……”
“罢了,说说你吧,”杨蝉转开话头,“既然你这么崇拜董先生,怎么,今日没有上私塾,倒跑到山里来了?”
“先生说,家中有事,要回家处理,所以放假两个月。”刘玺老老实实地说。
“你住在这附近?”
“姥姥和姥爷住在山下,母亲常带我回来探亲……这华山我自小就常爬,可熟了!”
“可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是的,”刘玺道,“先父是浙□□田人士,目前家母带我在扬州经商……”
“哦,那便不会在此久待了。”
“放心,我还能在这里待一阵子呢!”刘玺快活地说,“我觉得你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我还能再来找你玩吗?”
“你不觉得我凶恶,是因为你没见过我杀人!”
“那你现在被锁着,能杀什么人?”
“……”
“你不能,还与我交谈,说明你已悔过,是个好人。我愿意结交好人。”
“呵……好人……我也成世人口中的‘好人’了吗?”杨蝉不仅心下自嘲,她虽看不见刘玺如今的面目,但那孩子大致的样貌,已由他的谈吐刻画入她的脑中。
“你娘,把你教得不错……”杨蝉道,“但是刘玺,不要与妖魔为伍,你是人,就去走人的路,你跟我,终归是不同的……”
话音刚落,杨蝉暗提元功,洞內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妖风,将那孩子轻松卷起,只听“啊呀”一声,他就被丢了出去。
送走刘玺,内元登时发虚。看来九百多年的静养还是不能令她这个躯壳重回当年最盛之时。
这洞中安静,那来自地底的蛊惑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杨蝉……你看,那一物就在你身下,只要你愿意一探,将它拾起……
“闭嘴!”杨蝉喝道,“我杨蝉,不是会被利诱的蠢货!”
——呵呵呵……你不拾起,那才是蠢货。
声音暂且退下了。
纷乱的思绪再次平稳。杨蝉知道,因华山阵法之变,在这洞中,她和谁说的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能入叶迦南的眼中。
所以她抬起头,笑道:“叶迦南,虽然不知你在搞什么名堂,但是这份大礼,为师收下了。多谢!”
她不确定刘玺还会不会来,不过,不管他会不会来,她都希望这个孩子这样就好。
一个人,要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很难,但她相信刘玺做得到。
因为对于这个人的魂魄而言,人世间最难的这件事,从来都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