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年
成周五百年,新都洛邑。
有一对新人准备行百年好合之礼。
她经过时,女方家长在家庙设筵,恰巧等到新郎来迎娶新娘,领着新娘出了门。
还是那个人。
过了几世,面貌有所不同,可她仍认出他来了。
她一诺千金,说要记住他,就一定生生世世都记住!无论是那易朽烂的皮囊,还是这堕入轮回的魂骨。
有宾客见她杵在那儿不动,好奇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
“哪家的都不是。”她冷着脸道。
“你是主人家的亲戚?”
“不是。”
“那……”
“只是个故人。”
她说罢欲走,听得个小孩问在问他娘。
“他们怎么走了?”
他娘回答:“新娘被接走,是要去新郎家里的。”
“为什么要去新郎家?”
有那好事的凑上来嗤嗤笑道:“当然是要去成亲啊!”
“成亲?”
大人以为他不懂呢,连忙解释道:“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住到一块,一起过日子。”
“过日子?”孩子继续追问个不停,“男的和女的,怎么过日子?”
这下没人回答了。有些话不好说跟孩子讲,大人们一个个的还没喝酒,脸就全都红了。
“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吗?”杨蝉突然向他们插话道,“既然都要一起过日子了,成亲前就应该是相爱的吧?”
“呃……这……”
这话宾客们还是不好答。于是杨蝉明白了,那新郎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一定不是假的。
夜半时,她蹲在新房的屋顶上往里看,一对儿璧人,分坐两侧,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不知在想些啥,一动也不动。
阿蝉丢了个石子儿下去,砸中了新郎的脑袋。
“哎哟!谁丢我!”新郎蹭地跃起,却又有一个石子砸中了他的鼻子。“谁?!是谁?!”他仰着脖子往屋顶上看,当然看不见半个人影。
接下来,石子如天女散花般向他扑去,新郎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扑通一声摔进了新娘的怀里。
这景象滑稽至极,不过似乎无人发笑。
那新娘显然十分羞涩,新郎已入了她怀里,她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挣扎了半晌,终于各自分开,继而端正地重坐回两测,一个继续看左,一个继续看右。
杨蝉摇了摇头,把那新娘弄晕了,将那新郎提上来。
“他们说你们成亲了,要‘一起过日子’,可我怎么看着你们只想各过各的日子,一点也不想在一起?”
杨蝉蹲在新郎眼前,一袭白衣,不似常人。新郎抖得跟个糠筛似的,趴在屋脊上起不来。
“回……回大人的话,我……以前……没见过……她……”
“可是今晚就见到了呀,”杨蝉好奇道,“寻常人眼中,那也是个妙人儿,更何况你岳丈身居六卿之一,你做了他女婿,日后必定不会亏待你。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我……”那男人被一噎,好像没那么怕了,话便脱口而出,“我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新郎撇撇嘴,“你是小孩,你不懂。”
“原来我不懂,”杨蝉一挑眉道,“不喜欢她还娶她,你作为一个大人,就算是什么都懂了吗?”
“我……”新郎一噎,气呼呼地说,“那你就懂了吗?男大当婚,且父母之命难违,我娶她是应当;可我今日才第一眼见她,怎么可能对她喜欢得起来!”
“那实在不喜欢,你就休了她。”
“我不能休了她!”新郎惊讶地瞪着杨蝉,“她嫁给我,没有任何过错,我把她休了岂不是对不起她?”
“可我觉得你们俩在一起很难过呀。”
“过着过着就好了,会慢慢喜欢上的,”新郎嘟囔着说,“我爹娘成亲前也没见过面,他们成亲后恩恩爱爱,一辈子没吵过嘴。我想,要像他们一样,应该不难。”
于是杨蝉想起杨戬和她说的那些个关于爹娘的故事。故事里,爹娘也是相敬如宾,一生都没红过脸。
“凡人真怪。”杨蝉思索道。
“怪?有什么怪?”
“我爹娘活着的时候,也如你父母那般。可是……我在凡间也见过那样的夫妻——见面如见仇人,恨不得将对方一刀捅死。每一对儿新人,成亲前并不知未来……所以,你怎知你们将来不会变成那样?”
“我……这个……我也不知道……”青年不怕了,与杨蝉坐成一排,“可是既然成了亲,就要对一个女子负责……”
“对一个女子负责,你却不喜欢她,更谈不上爱情。没有爱情,也能成亲吗?”
“为什么不能?”青年反问,“又不是有了爱情才能成亲,成亲之后再有爱情也未尝不可呀!”
“所以你会爱上她?”
“我会爱上她!”
“会爱一辈子?”
“她已是我的妻子,那是理所当然的!”
“说得在理,”杨蝉站起身,“那么,你就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她把新郎推下屋顶,屋里的新娘才刚从短暂的晕厥中醒来。很快,屋内的灯火熄灭,杨蝉跳下屋顶便走了。
几十年后,她又途经洛邑,忍不住去瞧了瞧当年成亲的一对。他们还住在原处,那时那女的正躺在院子的一把躺椅上晒太阳,男的坐在她身边,为她沏上一壶好茶。午后的太阳暖融融,老爷爷和老奶奶满脸的褶子里堆着笑,浑浊的眼睛里现下只看得见彼此。
杨蝉想,那个大概就是常人说的爱情。如果父母在世,并且也都身为凡人的话,到他们老时也会有这样的一个画面。她以前听着那些故事时,因为没见过,所以感到不太真切。如今有个活生生的例子站在她面前,她又免不了感到一阵失真。
那时,天庭已默认了她的身份,再无人追杀她。这其中自然包含有她二哥的一片苦心,只是,她仍然没有回去。
她在洛邑住下了,住了几年。几年后,老爷爷和老奶奶先后去世,死前儿孙满堂,死后风光大葬,来奔丧的后辈排了有一里长,他们最终被葬在家中的祖坟里,再也不分离。
——唉,如此,便是人间!
她吃过那两个人的喜酒,也吃了那两个人的白事酒,她举起酒杯,一杯子杜康撒在他俩的坟头——唉,她活得那么长,人间的美好在她看来,也不过才短短几十年。
那对夫妇,男的姓刘,叫刘隐。
……
“自那之后,我又在人世漂泊了几百年。我什么地方都去,偶尔,又会看到他——不过是换个名字,换个身份,魂魄还是那个魂魄。渐渐地我发觉,我好像常常会碰到他的托世。这是‘缘’吗?可即便如此也实在过于凑巧了,偏偏总是遇见的,是他。你看,这,算得上怪异吗?”
猴子被这串故事吊起了兴致,问道:“那后来……你又怎样遇见他了呢?”
“后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