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化形
一鞭挥落,一声凄厉哀嚎。断了腿的猎户倚在墙角,藏,已无处可藏,唯有抬起手遮住面部,好似就能挡住这疾如暴雨的酷刑。
“你怕我么?”杨蝉执着鞭,暗室中的身形只剩一个黑漆漆的轮廓。
猎户说不出话来。就像那只被他所杀的狐狸,此番境地,他已成了别人的猎物。更想不到,这竟比死亡更可怕。
杨蝉不要他死,只要将他毕生的恐惧都逼出来!
“你怕我么?”杨蝉再问一遍,又一鞭挥落,猎户身躯再添血痕。
于是,这个人,甚至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你怕我,”杨蝉自己答道,“怕,是应当的。”
一掌抚上那男子天灵,她读他的恐惧、读他的心。那受惊的、可悲的孱弱灵魂尽她凌虐,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几十年的记忆交付而出……
——一个猎户,他在濒死之前、惊惧之后,一道记忆,仍心系着他那怀孕的妻子。
“这就是你妻子么?”杨蝉闭上双眼,端详着那男人记忆中的那张面容,“我记住了。”
轻轻一句,却令那猎户惊惧更甚!
“你……记住什么?!”一只手捏住杨蝉手腕——即便浑身颤抖、喉咙嘶哑、如一条残犬般匍匐在地,他还是凭着本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和我家人无关……你……求你……放过他们……”
“嗯?你求我?”杨蝉有所察觉,恍然道,“哦,原来比起你自己的性命,你更怕这个么?”
“求你……”那声音卑微乞怜……
“求我?”杨蝉微笑着摇摇头,“那还不如祈求,让我早一日得回七情中那一味惧意!”
抚于天灵的掌势再出,那猎户翻起白眼,倒在地上。
她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好在仍有一息尚存,还能继续使用。
暗室之门推开,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龙延等在室外,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了。
“杵着作什么,”杨蝉漫不经心地掸着衣袖道,“你不去看你儿子么?”
“他……还活着?”龙延问。
杨蝉看他一眼:“你说屋里那个?当然还活着,炼补尚未完成,他还不能死。”
“放过他吧,”龙延叹道,“他还有一家子要养活。”
还是那一张低眉顺眼的面目,却压抑着万般情绪……是憎恶?
杨蝉盯着他,动作停下了。
“你为他求情?”
“是……”龙延道。
“为什么?”杨蝉眯着眼睛,踱到他跟前,“不要告诉我,又是因为‘可怜’。”
“是,因为‘可怜’,”龙延神情不变,“可怜的是你。”
“我?”杨婵不解。
“失情失心,天底下何曾有这样的人……你怎的不可怜……”龙延望向她的眼神中确有怜悯,但转瞬间,又黯了下去,“然而你却把你的可怜,转嫁到他人身上……为了炼补你的七情,这些凡人,就当真该死吗?!”
“我没说要杀他。”杨蝉辩解道。
龙延低头不语。
“当然,我也不会放了他,”杨蝉拂袖道,“大事未成,总得有所牺牲。我找了那地底之物一千多年,不想再等千年了!龙延,你不说话,是不服我……我也不屑你服不服,你只管告诉我怎么做,至于剩下的,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背!”
“看住他!”她下令道,“莫让他跑了……当然,他也跑不了。”
龙延应了一声,依言守在门边。杨蝉移步,出了宫门,来到庭院。
叶迦南伏在水边,正呜呜哭泣,不知是为橙儿,还是在为他自己。
这一时的妖形还未褪去,一张狐狸脸、偏偏着人装,他照着一池溪水,映出了自己的倒影,也认清了自己的真容——是妖,只要显露一日,那这一世便都是妖!
“你伤心、绝望吗?”杨蝉站在他身后,水中也映出了她的倒影。
迦南惊起,似是想向杨蝉诉说什么,喉中所发出的仍是哀哀的狐鸣。
杨蝉转身,选了一张石凳坐下。
“不许再哭了,”她冷着脸,向他道,“迦南,过来。”
迦南过来了,行动有些拘谨,不敢过于近前。
杨蝉想了想,化作叶琳琅的模样,又道:“迦南,过来啊。”
踌躇片刻,迦南直扑进她怀中,又是一阵吱吱地抽噎。
她理了理他脑后的毛发,低声道:“迦南,哭够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哭声闻言,略一停滞。
“我八岁那年,养了一只貂,雪白的毛皮,漂亮得很。那时,我和我二哥还是天庭重犯,见不得人,二哥叮嘱我不得离开他师傅的洞府……结果,那一天我的貂不见了,我还是下了山。”
叶迦南抬起头,两颗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杨蝉,听她讲下去。
“后来,你该知道了。我的貂与橙儿一样……当我发现他时,他的皮正和其他七张他同类的皮码在一起,整整齐齐,等着被送去换成他物,”杨蝉仍给迦南顺着毛,语气柔软了不少,“八只貂,就是八条命呢,迦南,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
她顿了顿:“一夜间,我杀了那猎户一家四口,四个人,偿不了八条命,算来,也合该便宜了……但我犯了这样一个大错,被村民告上天庭,天兵找来了。你猜,后来我又做了什么?”
“我解决了天兵,随后冲下山去,将那一村老小屠了个干干净净!从此我被二哥禁足,再不许下山,甚至连山门也不让出,一囚就是数十年!”
……
“二哥,我找到了,这便是趣味呢,”她在熊熊的火光中露出恶意的微笑,“杀人——很有趣味呢!”
……
“但是,我找到了!”杨蝉笑道,“我找到趣味了!世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求的不过是那刹那的趣味!即便化妖,化作世人口中的妖物、怪物,又何妨!”
迦南静静地听着。
“所以,人如何,妖又如何!你母亲镇守此山多年,行善助人,却终究抵不过一日成魔!方才那故事,我也曾说与她听,可你知么,我说与她的故事,跟说与你的,是不同的……你辨得了真伪么?这世间,何为真,又有什么便是假的?你见这一洞山景,美么?是真么?是幻么?你是狐是人,你辨得清么?要辨清么?!”
——要辨清么?!
这个问题问怔了她怀里的狐生子。
那抚于脑后的手暗中施力,迦南一身兽毛便逐渐褪去。
“你给我记住,不会骗人的狐狸,是蠢狐狸、死狐狸!橙儿在那里躺着,就是给你个告诫:活着的,就是比死了的强。现在,你还难过么?”
她将手移开,怀中的孩子已是恢复成孩童的容貌了。
迦南望望洞中角落里那座小小的狐狸坟,坟中埋着橙儿,它不会动了,而它的兄弟姐妹却还活着,还能好好地陪着迦南,继续以后的路。
那活着的,就是真的;那死了的,就都是幻了……
接着,他的父亲推门而出,沉声向杨蝉禀报:“那人……死了……”
而他的手上,沾了一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