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那时候她死在杨戬怀里，本以为此生就算完了，不料意识重新恢复之时，却是在娲皇宫里。

　　她看到女娲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现在一定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女娲平静道，“你本该死在天雷与杨戬的天眼之下，是我把你的魂魄勾了回来，带回了娲皇宫。”

　　妲己飘在空中，难以置信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没有为什么，只是好奇罢了。”女娲淡淡道，“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久太久，许多人的命格我都已经一眼看透，而那些我看不透的人，都过着寡淡无味的生活，如昊天，如三清，亦如我。这也是我当初收留杨婵的原因，因为她命格诡谲混乱，让我不禁想瞧瞧，她的命运究竟会发展成如何模样——真是出乎我预料，她是瑶姬之女，和她那个哥哥，一起把这封神之战搅得乱七八糟。”

　　妲己沉默地听着。

　　“你也是一个异数。”女娲说，“你的命格虽不至于混乱，但也足够错综复杂，我以为你会走上安稳的飞升之路，可惜你并没有。如此一来，你的命线方向又发生了改变。”

　　女娲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飘飞的云絮：“诚然，本座并不喜欢你。但是上次你说的天条之事，本座却想了很久。神凡结合，必生乱数——杨戬和杨婵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这乱数究竟是福是祸，本座亦不可知。本座知道你心有不甘，且你也算是局中关键，如今便留你一命，给你这个机会，看看时过境迁之后，究竟孰对孰错。”

　　“……娘娘？”妲己颤声。

　　“你那两个妹妹就不要想着复活了。”女娲道，“她们修为不如你，魂魄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妲己闭上了眼。

　　“但你也不要以为复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走火入魔，引发雷劫，强行导致人间死伤无数，本该以死谢罪，如今便改判以九幽炽火焚烧神魂七百年。”女娲道。

　　她俯首一拜：“小妖……谢娘娘再生之恩。”

　　她被丢入九幽之地，在那里没有生命，没有色彩，她所拥有的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黑色的烈火撕扯着她的神魂，她被割裂，又被补回，她被融化，又被重塑，无穷无尽，无声无息。在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折磨。

　　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她到后来都几乎麻木，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这里。直到有一天，一滴清露从天而降，浇灭了灵府内熊熊的烈火，灼烫之伤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九尾狐妖刑期已满，即日起释离九幽。”

　　她睁开眼，回到了娲皇宫。

　　这回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眼生的使女。

　　“这是你的原身。”使女指着玉台上的九尾狐尸体道，“从你入九幽那一刻，它便从轩辕坟被带回了娲皇宫保存，现在你可以归魂了。”

　　“多谢使女。”妲己轻声道，“不知女娲娘娘可在？”

　　“娘娘闭关了。”使女回答，“但娘娘有言，你自由了。”

　　自由？她怔了怔，暗自咀嚼了一番这两个字，心中百味杂陈。

　　使女：“娘娘还说，等到答案揭晓那一日，她自会出现。”

　　妲己朝她深深一拜：“多谢娘娘。”

　　魂魄重归肉身那一刻，她感到了久违的充盈，回顾往昔重重，险些落下泪来。

　　她的神魂在九幽煎熬了七百年，受尽折磨，却也被那炽火锻造得更加稳固和强大。那些在天雷中折损的修为，被轻易补了回去。

　　她离开娲皇宫之前，特意打听了杨戬与杨婵。

　　听闻他们一个在天庭当司法天神，一个在华山做三圣母，她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是已死之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又如何能去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她兜兜转转挑拣了许久，终于择定了荒无人烟的万窟山，作为自己的洞府。

　　没过多久，她在万窟洞中迷路，不知怎的来到了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出口，看到了杂草丛中一只嘤嘤叫的小狐狸。

　　小狐狸真的好小啊，还是一只幼崽，卑微地瑟缩成一团，眼看着就没气了。

　　妲己环视一圈，没有找到她的父母。

　　又是被抛弃的吗。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将小狐狸抱在了怀里。

　　虽然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但陪伴她也足够了。

　　从此以后，万窟山有了两只狐狸。

　　她给小狐狸起名叫小玉，等到会说话了，就让她喊自己姑姑。

　　小玉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本名。

　　她想，就再多留小玉一阵子，等到小玉长大了，实在留不住了，就放她下山。也许她会在山下听到很久以前惊心动魄的封神传说，听到众人口中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后妲己，但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就是抚育了自己三百年的狐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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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娲娘娘？”杨戬震惊道。

　　妲己点了点头：“正是。”

　　她曾以为自己了解女娲了，可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看透过。

　　那是一个真正的上古大神，虚无缥缈，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也曾派人把宝莲灯交还给三妹。”杨戬苦笑道，“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想看一看，我们这些命格混乱之人，究竟能搅出什么风浪来。”

　　妲己长叹一声。

　　一时间两个人无话可说。

　　半晌，杨戬才开口：“看到你还活着，我……很庆幸。”

　　最初那几年，他夜夜难寐，后来好不容易可以睡着了，入梦的不是瑶姬化石，就是妲己魂散，几乎不能安宁。

　　但……一切也都过来了。

　　“我以为司法天神应当很风光……结果却是这样。”妲己道，“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这神殿冷冷清清，看着便叫人心里没有希望。”

　　“习惯了。反正无人问津，要布置那么好看做什么呢。”他摇头一笑，“司法天神，注定是一个独来独往的神职。”

　　“你就不会寂寞吗？”

　　这个问题让杨戬恍惚了一下。印象之中，杨婵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的回答是不孤独，因为他的妹妹，一直都相信他。

　　如今他的妹妹也不相信他了，可他依然要把这条路走完。

　　见他迟迟不说话，妲己缓缓握住他的手：“杨戬，我回来了，如果一个人撑不下去，你还可以找我。”

　　杨戬微微一震。

　　“我怕你当坏人当久了，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她低语道，“如果有个人告诉你，你是对的，你可以继续坚持下去，那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一条注定黑暗的路，倘若无人并肩，又该如何绝望。

　　或者说，也许从他决定要这么做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划成了孤家寡人。

　　真君神殿是这般幽冷寂静，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若不是还有改天条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他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你成功了，沉香逼得昊天改了天条，届时你又该如何呢？”她抬眼问道。

　　杨戬：“不是我该如何，而是沉香该如何。你觉得倘若真有这么一日，他成了英雄，会怎么对我呢？而到那时候，我不过是个维护旧条的罪臣，又能怎样呢？”

　　早在开头，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他这一生背负了太多，做了太多连自己都不知道对错与否的选择，他累了，也不想为自己再争取什么。

　　如果能用一个自己就换来新天条出世和三妹一家的幸福，此生足矣。

　　妲己惊道：“你怎么能……”

　　杨戬忽然一个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就这样静静地拥着她，愈拥愈紧，仿佛要填补上过去一千年的分隔与空缺。

　　妲己睁大了眼。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他哑着嗓子道，“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又凭什么放弃自己呢。”

　　妲己心头一酸，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他们已不再年轻，历经沧桑之后，有些话不必出口，尽在不言中。

　　这一晚，是杨戬一千年来最放松的一晚。

　　他的房间很简单，床榻自然也只能容纳一人而卧。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推脱了一番，最后一起躺在了地上，底下铺着宽大厚重的九尾。

　　明珠灭了，杨戬看着漆黑的屋顶，轻声道：“我从未想过余生还会有这么一天。”

　　从未想过余生还会躺在她的九尾之上，享受短暂的安宁。

　　妲己淡淡一笑：“我也没有想过。”

　　她以为她只会在万窟山孤独终老，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客，偶尔下山，或许能听到司法天神的传闻，然后一笑置之，不去过问。

　　“我要给小玉托个梦。”妲己说，“那孩子以为我被你抓走了，一定会很担心的。”

　　杨戬：“那不是正好，她这下彻底和沉香成统一战线了。沉香终于有个有用点的同伴了，省得我老是操心。”

　　妲己立刻打了他一下，瞪道：“你居然还想利用我家小狐狸！”

　　杨戬笑了笑，偏头望来，夜色里她的眼睛盈盈发亮。

　　他捉住她的手，道：“我开玩笑的。”

　　说完这句，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开过玩笑话了？

　　仿佛从记忆破封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大部分的快乐时光，总是有各种各样沉重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他连笑一笑都难得，更不必提主动开一些玩笑话。

　　那仿佛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才有的特权。

　　但这一刻，他与妲己并肩而卧的这一刻，那些重担好像忽然之间就卸下了。

　　宛如浦边风过，江上雪消。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下章我速度够快，交警就追不上我。

　　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