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次日，小玉和沉香在桌边吃早饭。
说是早饭，其实也就是几个果子而已。
“小玉，”沉香口齿不清道，“你姑姑不来吃吗？”
“我姑姑早就用不着非得吃东西啦，”小玉说，“家里吃的都是给我的，姑姑说我还在长身体呢。”
“你们两个别吃了！”狐姑忽然出现道，“外面有人在破洞穴机关，快走！”
沉香一把拎起自己的包袱，慌慌张张道：“往哪走？”
“小玉，带他出去！你认得路！”
“姑姑？”小玉望向她。
狐姑道：“你不是想跟他一起走吗？那就走吧。姑姑一个人没事的，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也不会来抓我。”
小玉犹豫了一下，抓起沉香的手，拔腿就跑：“你跟我来！”
看着他们离开，狐姑足尖一点，跃上了高处的洞窟之内。
这万窟山之所以叫万窟山，只因为山中洞窟无数，就算是她，也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才总算记住了所有洞窟的位置。若是外人进来，必会迷路无疑。
她藏起自己的身形，望向下方。
“主人！这里味道重！”哮天犬率先蹦了进来，到处乱嗅。
狐姑抬了抬手，洞窟里的风无声而过，搅乱了气息。
“这里没有人，再找。”
熟悉的声音乍然闯入脑海，她当即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那个黑裳男子持一柄折扇，缓步而来，像是行走在江南烟雨里的贵族公子，然而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轻而易举地踏碎了她平静的生活。
眉眼似乎还是那个眉眼，可仿佛又不再是他，他身上多了一种陌生的气息，高高在上，难以靠近，冰冷疏离，似乎反手之间就可翻云覆雨。
她到现在才忽然知道，司法天神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轻如鸿毛，却又重逾千钧。
这是那个杨戬吗？
这还是那个会因为换魂而暴躁不已的杨戬吗？
这还是那个会口是心非死活不承认狐尾舒服的杨戬吗？
这还是那个会在不周山落寞吹风看雪的杨戬吗？
这还是那个会因为救母不力而悲苦落泪的杨戬吗？
她不知道。
杨戬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来，眼神锐利如刀。
杀气在一瞬间弥漫而出，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沉香所言：“杨戬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小人罢了！”
她飞身而逃，感觉心堤在一寸寸动摇。
杨戬几乎是立刻跃入了洞窟。
可他看到的，只有黑漆漆的狭窄弯路，和其他洞窟并无二致。
“主人，他们昨天肯定在这！”哮天犬道，“就是这狐狸洞里狐狸味道太重了，沉香的味道都不怎么闻得出来……”
“他们去了哪里？”
哮天犬愁眉苦脸：“这八成是那老狐狸和小狐狸的老巢，住太久了，到处都是她们的味道，我也闻不出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主人，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啊？”
“没什么。”杨戬往洞窟深处看了一眼，跳了下来。
黑色的衣角之下，露出一抹深红色的暗衬。
“他们逃走了。”杨戬说，“我们也走罢。”
“就……就这么走了？”哮天犬问。
“不然呢？”杨戬瞥他一眼。
哮天犬摸了摸鼻子，讪讪跟在了他身后。
……
一个时辰后，他们还在万窟山里打转。
杨戬：“……”
哮天犬有气无力道：“主人，这个我真的闻不出来。要不你把这山给炸了罢，炸了咱们就能走出去了。”
杨戬轻斥一声：“胡说。”
哮天犬往墙角一蹲，嚎道：“我真的走不动了！我昨儿追了沉香一天，追到这里来，可进不去洞穴，只能又回真君神殿找你，再跟你一块来这儿。好嘛，进是进来了，出又出不去了。我这脚就没停过啊！”
杨戬：“你想歇多久？”
“一个时辰？”哮天犬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改口道，“……半个时辰？”
“罢了。”杨戬收起扇子，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臂道，“我抱你走罢。”
哮天犬眼睛一亮：“真的？”
杨戬作势起身：“不要就算了。”
“要要要！要要要！”哮天犬忙不迭变回原形，往他怀里一跳。
杨戬叹了口气，把沉重的狗举了起来：“以后少吃点东西，好不容易修成人形，吃得比以前还多。”
哮天犬咧着狗嘴，嘿嘿一笑。
杨戬抱着哮天犬，在这洞窟里兜兜转转。
“哮天犬。”
“嗯？”
“沉香他还活着吗？”
“……啊？”
“你不是说有一只老狐狸？”
“哦，那个小姑娘是只狐狸精，又喊那个女人叫姑姑，所以我猜她也是狐狸精。”哮天犬吭哧吭哧道，“不过她修为太高了，我看不出她的原形，只能隐约闻出那么点儿狐狸味，但比其他狐狸好闻多了。”
“是么。”杨戬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唇角，“你说那老狐狸会不会对沉香下手？”
“应该没有罢？”哮天犬道，“我没闻着血味儿呀？哦哦，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
杨戬拍了拍他：“下来，我们出来了。”
哮天犬嗷地一声扭过头，看到了外面光秃秃的山崖和天空。
小雨淅淅沥沥。
哮天犬从他怀里跳下来，变回人身，揉了揉鼻子道：“我就说我闻到雨的味道了。主人，咱们现在干什么去？找沉香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好像还闻到了沉香和那小狐狸的味道，他们果然是跑了！”
“不。”杨戬道，“我们在这里等。”
“等？等谁？”
“等那只老狐狸。”杨戬缓缓打开折扇，“那只老狐狸很会隐藏踪迹。但我感觉得到，她一定没有离开万窟山。”
两个人坐在云里等啊等，等得天都晴了，万窟山还是一片寂静。
哮天犬狐疑道：“主人，万一你感觉错了呢？又或者，万一她不想出来呢？”
“你既然说那小狐狸喊她姑姑，她又能在关键时刻把小狐狸从你手里救下，那她们关系一定很亲密。”杨戬道，“小狐狸跟着沉香走了，她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她肯定会跟出来的。”
哮天犬抓了抓脑袋：“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啊？”
“打探她的实力，以及她的立场。”杨戬说，“这样的大妖，无论是要帮沉香，还是要对沉香不利，我们都必须弄清楚。”
“哦……”
正说着，一个黑影从万窟山中钻了出来。
哮天犬激动道：“主人，她出来了！”
杨戬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示意他安静。
那个黑影似乎是在周围张望了一番，然后乘风而去。
“她去哪里啊？”哮天犬伸长了脖子，“好像不是沉香和小狐狸的方向啊？”
杨戬起身：“追！”
那黑影速度极快，杨戬已经很久没有追过这么快的妖怪了。
“主人，你看出来没有，她是不是狐狸啊？”哮天犬吐着舌头，“这些狐狸怎么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是狐狸。”杨戬说。
他半开天眼，能看到她身上一个朦朦胧胧的狐狸轮廓，但好像又不是一般的狐狸。
“她这是要去哪呢？”哮天犬道，“这个方向再飞下去，可就到华——天哪，她要去华山吗？”
杨戬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那黑影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杨戬将哮天犬一拉，没入了层云之中。
“那老狐狸是不是在观察华山？”哮天犬小声道。
杨戬看了他一眼。
哮天犬闭嘴了。
那黑影在云头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落了地。
她绕过士兵把守之处，伸手想触摸山壁，却被一层光罩弹了回去。
她踉跄几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就在这时，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飞身而起！
“妖狐休走！”杨戬一声厉喝，手中折扇瞬间化作三尖两刃枪，朝她后背刺去。
她侧身一避，却不料又撞上了哮天犬的骨棒。
冰冷的枪尖紧紧贴着她的喉咙，只要她稍微动一动，一定就会被当场刺穿。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杨戬逼问道，周身杀意凛冽。
垂落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抿紧了唇，只是不语。
哮天犬非常懂事地把斗篷的帽子一掀——
一张平平无奇的女子脸庞，有些惊慌，有些紧张，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哮天犬又问了一遍，“不回答？是想去真君神殿的地牢里待一待吗？”
女子的表情逐渐恢复了镇定，她没有看杨戬，只是盯着脚下的地面，一言不发。
枪尖刺破了她的肌肤，一颗血珠冒了出来。
“以为变出一副假皮囊便可以瞒过我吗？”杨戬冷笑一声，“像你这种修为的狐妖，人形怎可能长成这般？”
女子一惊，忍不住看向他。
杨戬对上她目光的一霎，忽而愣了愣。
这种感觉……
他猛地回过神来，手中银枪一转，一道淡蓝的光芒霎时笼罩在她的身上。
她一把捂住了脸。
然而杨戬的速度比她更快，瞬间便扼住了她的咽喉：“本君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狐妖，才敢在我面前动用魅——”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风鬟雾鬓之中，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狐狸眼。
她惨白着脸，就那样复杂地望着他，像是穿越过了千年的寂寞岁月，直直望进他的心底。
手里的三尖两刃枪锵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
她得了这个喘息的机会，一个手刃劈在了身旁哮天犬的鼻子上，飞速逃离。
杨戬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云雾之中，才如梦初醒般，吼道：“哮天犬！”
哮天犬捂着鼻子道：“我在！”
“刚刚那是……你有没有看到……”他声音都在发颤。
“我看到了……”哮天犬说，“那个是……她吧？我就说，为什么她的气味有点熟悉，可是她不是……主人！主人！你等等我！”
哮天犬原地嚎了几下，抓起丢在地上的三尖两刃枪，急忙追上了杨戬。
有什么东西在大脑里轰然一声巨响，崩塌了。
杨戬红着眼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可是他错过了最佳时机，如今这浩浩云海，万里长风，又该去哪里找她！
“主人……”哮天犬好不容易追了过来，呼哧呼哧地喘气，“你的……枪……”
杨戬一把夺过，然后死死握住了他的肩膀：“她去了哪里？你快给我闻！”
“主人，我正想说这件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带着哭腔道，“她把我鼻子打坏了，我闻不着味儿了……”
“什么！”
哮天犬捏了捏自己的鼻骨，龇牙道：“也、也没有很坏，大概养个一两个月就好了……”
杨戬恍惚着松开了他。
那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什么人给他下的圈套？
杨戬猛地转身：“走，我们去轩辕坟！”
哮天犬捂着鼻子：“哎……”
轩辕坟一片苍翠。
山花野蔓枯了又荣，荣了又枯，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
他已有许久不曾来。
杨戬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看到了旧迹斑斑的无字碑。
他的指尖拂去碑上浮灰，微刺的棱角宛如一柄长刀，直直扎进了他的心口。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他低声说道。
然后他抬起手，用力一握。
轰然一声，碑后土地被层层炸起，尘埃散尽之后，一个深深的长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杨戬喉头微动，一步又一步，缓慢地靠近。
他闭了闭眼，一咬牙，向下望去。
一把黯淡无光的玉石琵琶。
一副凌乱散落的九头雉鸡骨架。
而那个原本属于九尾狐狸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