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杨戬站在山顶，眺望着对面的不周山。

　　十日之约，今日到期。

　　他摊开手掌，那根被他一直收好的纤长狐毛被风轻轻一吹，便再也没了踪迹。宛如那一晚的温柔缱绻，他伏在她尾尖沉沉入睡，而醒来却了无痕迹。

　　“哮天犬，我们走。”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哮天犬低低地汪了一声。

　　杨戬直起身来，衣袖一振，深青色的内衫，纯白色的外袍，勾勒出他清隽而瘦削的轮廓。

　　孰料他刚一转身，便看到来路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黄衣素裳，长发半绾，眉目秀致温婉。

　　她嘴唇紧抿，眼底微有水光，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杨戬迟疑道：“……使女？”

　　女娲身边的人，为何会来这里？

　　他没有想到，话音刚落，她便朝他狂奔而来，猛地扑入怀中，开口便是浓重的哭腔：“二哥！！！”

　　杨戬双臂微抬，愣在了原地。

　　“二哥！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原来一直都是你！”杨婵哭道，“二哥，我们都还活着啊……”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泣不成声。

　　杨戬不敢置信地抚上她的脸：“你是……三妹？”

　　“是我啊！二哥！”杨婵哽咽道，“我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在女娲娘娘身边长大，若是早一点想起……若是能早一点想起……”

　　她想起从前自己对他总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原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是血亲兄妹。她从怀里摸出一块残破的手帕，道：“二哥，你看看这个……”

　　杨戬瞳孔一缩。

　　那手帕上的“婵”字，正是母亲的绣迹，旁边还绣着杨婵最喜欢的桃花。

　　“三妹……”杨戬仰起头，忍住泪意，低声道，“二哥一直想见你。”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哥，”杨婵从他怀里退出来，抹了抹眼泪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恢复记忆的吗？”

　　杨戬：“怎么恢复的？”

　　“是妲己，是妲己帮我恢复的。”杨婵抓着他的手急道，“她之前到娲皇宫来找女娲娘娘，恳求娘娘去跟天庭说好话，让昊天大帝赦我们母亲无罪！”

　　杨戬狠狠一震：“你说什么？”

　　“娘娘不同意，便罚了她。我用宝莲灯给她治好了伤，偷偷把她放了出去，可她趁我不备，用魅术把我迷晕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我丢失的记忆，还记得她在我耳边说，我的二哥在不周山旁，让我去找他。”杨婵道，“我一醒来就来找你了，还好你没走！”

　　“怎么可能？”杨戬失声道，“我当初恢复记忆，是因为中了九曲黄河阵，里面杀机太重，意外破开了我的封印，你又怎么能好端端地恢复？”

　　“二哥，女娲娘娘也曾想帮我恢复记忆，后来却说那封印太过复杂，如果不是本人来解，强行破除恐有性命之忧。”杨婵飞快道，“既然我如今无事，也不可能是母亲做的，那么便只剩了一种可能——”

　　杨戬：“她去了桃山？！”他一拳捶在旁边的树干上，咬牙道，“她找死么！这种时候蹚浑水！”

　　“二哥，如今怎么办，她肯定是被天庭的人盯上了！”杨婵急道，“要不我再去求一求女娲娘娘罢，她一贯疼我，就算知道了我是瑶姬之女，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不要妄动！”杨戬一把拉住她，“既然女娲娘娘当初没有答应妲己，现在也不可能答应你！否则她还有何威信可言！”

　　杨婵一怔。

　　“可是……”杨戬皱眉，“她为什么要去找女娲娘娘？她不过是一个狐妖，凭什么能让女娲娘娘答应她的要求？”

　　杨婵嘴唇动了动，心里纠结了好久，才终于轻声道：“二哥，你可知道，我们母亲曾有恩于妲己？”

　　杨戬点头：“这个她和我说过。”

　　“那你又可知，她做商王后，是因为女娲娘娘曾许诺，若是她们轩辕坟三妖能祸乱商宫，助西岐一臂之力，日后便可助她们飞升成神。”杨婵顿了顿，“她这次来娲皇宫，就是以放弃成神为条件，想求女娲娘娘出面，赦母亲无罪。”

　　“她……她为何从来没有说起过此事？”杨戬不由攥紧了手指。

　　“因为，这是女娲娘娘的密令，她若是擅自说出去，不是自寻死路么？”杨婵说着，眼眶红色又深了一分，捂脸道，“我如今把这事告诉了你，也是我背叛了娘娘……若没有她，我现在还不知流落在何处，她有恩于我，我却有负于她。二哥，人在这世上活着……实在太难了，恩怨情仇早就乱成一团，理也理不清了……”

　　杨戬提枪便走。

　　“二哥，你要去哪里！”杨婵叫住了他。

　　杨戬脸色紧绷，道：“我去找她！”

　　“可是二哥，你忘了你与昊天的十日之约了吗！”杨婵道，“你若不去，便是放弃了救母亲的机会！”

　　杨戬紧紧握着手里的三尖两刃枪，神色痛苦。

　　“二哥，我们先上天罢！”杨婵劝道，“现在你身边多了一个我，我们胜算就大了一些，不是吗？”

　　哮天犬站在杨戬脚边，摇着尾巴看他。

　　杨婵也看着他。

　　良久，杨戬才疲惫道：“那我们……先去天庭罢。”

　　-

　　妲己睁开双眼，发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满身筋骨酸胀难忍。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却惊愕地发现自己被紧紧捆做一团，身上那根细而韧的金色绳子，不是捆仙绳又是什么？

　　捆仙绳能捆仙，自然也能捆妖！

　　她惊慌四望，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辆小小的囚车里，囚车外是严整的军队，一面写有“周”字的旗帜迎风飘荡。

　　这里是……

　　“妖后！你总算醒了！”

　　妲己猛地回头，看到了跳上囚车的哪吒。他转着手里的乾坤圈，哈哈大笑道：“说你是妖后，原来真的是妖！啧啧啧，不知冀州侯他老人家可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一只九尾狐掉了包啊？”

　　妲己挣扎了两下，发觉越挣扎绳索越紧，便不再动弹，而是深吸一口气道：“哪吒——”

　　“哟，你认识小爷啊？没想到小爷这么有名。”哪吒得意洋洋地把火尖枪伸进囚车里，戳了戳她，“朝歌城里那昏君一天到晚总污蔑我们抓了他的王后，我还觉得不服气，没想到转头就自己送上了门来，要不是我们军营里有投诚的成汤大将认出了你，我们还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妖妇呢！”

　　妲己抿了抿唇，闭上眼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灵力，默默叹了口气。

　　她还没有恢复过来，眼下又受捆仙绳制约，只怕是插翅难逃。

　　她想起自己从娲皇宫出来后，便躲到了一个山野树林里休息，因为身体透支过去昏厥了过去，没想到自己却能倒霉至此，刚好被西岐的人撞上。

　　“哎，我问你，你不在朝歌待着，跑出来是有什么阴谋？”眼看哪吒的火尖枪就要戳上她的脸，妲己偏头一避，不愿多言。

　　“你这妖妇！”哪吒大怒，“真以为自己了不得？小爷这就让你——”

　　妲己忽然转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哪吒愣了一下。

　　“哪吒醒来！”身后传来一声高喝，妲己只觉一道风声从耳边擦过，她的双眼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她会魅术，不可与她对视！”

　　“师叔！”

　　妲己低低一笑。

　　原来是姜子牙。

　　“贫道奉劝你好生待着，不要妄想逃脱。”姜子牙道，“你虽有千年修为，却也斗不过西岐诸多猛将与法宝。”

　　妲己循着声音，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姜子牙：“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妲己重复了一遍，“你们不是很讨厌我，早就想除我而后快吗？”

　　哪吒哼了一声：“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留你小命是还有用！”

　　姜子牙：“哪吒，休要与她多言。”

　　哪吒撇了撇嘴。

　　“你们现在，到哪里了？”她问道，“攻下朝歌，应该快了吧？”

　　哪吒又忍不住开始得意：“那是自然！我说你这段日子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那帝辛以为你被我们抓了，急得跟个什么似的，作战都没了规矩，疯了一样地打，结果只会输得更惨。”

　　“哪吒！”姜子牙喝道。

　　哪吒抓了抓脸，不说话了。

　　妲己笑了起来：“看来没有杨戬……你们也挺好的。”

　　哪吒敏感地竖起耳朵：“杨戬？你认识杨师兄？”

　　姜子牙叹了口气：“哪吒，你给我回去！”

　　“不要嘛师叔！”哪吒道，“我看这个妖妇可疑得很，反正她也逃不掉，不如就让我来跟她聊聊天！”

　　姜子牙放弃了：“……随你罢。”说罢一夹马腹往前走去，把妲己丢给了哪吒。

　　“哎，你刚才什么意思？”哪吒凑到囚车前，“你认识我家杨师兄？”

　　“杨师兄？”妲己似笑非笑道，“他不是都自退师门了吗？”

　　哪吒摸了摸鼻子，悻悻道：“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这事儿是传得多开啊……就算这样，他还是我师兄！”

　　“他母亲违背天条，被压在桃山之下，而他如今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相救，你就不想与他划清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想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还是想抓我的把柄？”哪吒嗤之以鼻，“我是阐教的人，不受天条管束，你也别指望着去跟天庭揭发我，没用的。”

　　妲己：“那么你是支持杨戬。”

　　“我当然支持了！”哪吒热血沸腾，“我一向知道杨师兄是个硬骨头，没想到却这么硬！好！实在是好！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样子！要我说那天条也真不是个玩意儿，神明怎么就不能跟凡人在一起了，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对？况且我听说瑶姬都和那个凡人搬到山里头住着了，没有借助神明身份破坏任何人间的规则罢？没有用法术去帮他封侯拜相罢？没有用法术去帮他称霸一方罢？甚至都没有用丹药帮他延年益寿……这碍着谁的路了嘛！”

　　妲己：“……”

　　这哪吒，还真是直来直往，口无遮拦啊。

　　“你问我这些是干什么？”哪吒转了转眼珠，“莫非你知道杨师兄别的消息？他打上天庭后我就没听说过他的事儿了。”

　　妲己：“我不知道。”

　　哪吒：“切。”

　　“我知道，你们助周伐商，是因为封神的缘故。”她说，“这样的天庭，你们愿意为它做事？”

　　“死了的人才封神，小爷不过是来转一圈罢了。有的是人想封神，又与我何干。”说着，哪吒突然意识到不对，“你怎么会知道封……”他压低声音，“封神的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若我说，我也是局中之人呢。”妲己深深地笑起来，“若我说，我是受人指引而祸乱江山，只为推动西岐伐商，你会信么？”

　　哪吒大惊：“你什么意思！”

　　“若我说，我是奉女娲之命而来——唔！”她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

　　哪吒拔出扎在她腹部的火尖枪，冷冷道：“休想蛊惑于我。女娲娘娘也是你能污蔑的？”

　　妲己咳了两声，喘着气道：“你不信就算了。”

　　“女娲娘娘大慈大悲，又岂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叫道，“当年我被敖广逼得自尽于陈塘江，师父把我带回乾元山金光洞，是女娲娘娘指点他用莲花给我重塑身体，这样的大恩，哪吒万不敢忘！又岂容你这等低贱妖怪血口喷人！”

　　妲己愣了愣，随即缓缓地笑了起来。

　　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难怪哪吒激动成这样。

　　“你笑什么！”哪吒怒道。

　　眼上的黑色绑带洇出一层薄薄水痕，妲己道：“我笑这世上人心复杂……哪怕是上古大神也不例外。”

　　女娲补过天窟，救过哪吒，养过杨婵，但她也曾因一己私欲，要加速覆灭成汤江山。

　　昊天治理三界，劳心劳力，但也曾不顾情理，硬要讲瑶姬压入桃山，对小儿也要赶尽杀绝。

　　杨戬重情重义，一心救母，却也抛却师恩，杀上天庭，险些带来三界动荡。

　　而她妲己，可以为瑶姬赴汤蹈火，可以带喜媚和清弦一起修行，却也可以为了一个成神的机会，祸乱江山。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与好坏。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加更一章！

　　感谢一片冰心无影踪的手榴弹，失之我命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