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宵

  正午的时候,卢嬷嬷叫了雀儿把午饭送到江一棠房里,是这样说的:“别叫她饿死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我跟着雀儿送饭上去,把门敲了敲,没人应声,雀儿一阵犹疑,把门推开,然后松了口气。

  屋里江一棠坐在那张凳子上,书搁在一边,眼睛看着窗户外面,门“吱呀”打开的一声响也没惊动她。

  雀儿低声道:“一棠姐姐,我进来了。”便提着饭盒进去,把饭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小心摆上桌子,把饭放在江一棠一边的桌面上,给她递上筷子,说:“一棠姐姐,多少吃一些吧。”

  江一棠接过筷子,把目光转向桌子上的饭菜,忽然抓住雀儿的一只手,抬头看她,说:“雀儿,我交代你的事,你可记得?”

  雀儿叹息一声,看着江一棠那只抓住自己的手,说:“一棠姐姐,你是何苦……”

  “你可记得?”江一棠追问了一遍。

  “记得……”雀儿点点头,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眨眨眼睛又憋回去,江一棠拍拍她手里握着的手腕,对雀儿弯起眉眼,说:“多谢你了。”她拿起碗筷,胡乱把一些饭菜下肚,便搁了筷子,雀儿把碗碟收好,提着饭盒下楼,临走时,我听见江一棠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只是,没的发现梦要醒了,如此而已。”

  傍晚时候,雀儿又送了饭菜一次,江一棠又吃了些,临着雀儿出门的时候,江一棠喊住我,道:“浮生,你去帮我拿些酒来吧。”

  我点头应了,同雀儿把食盒送回厨房,向厨娘问起酒来,那厨娘道:“酒?本是早晨便搬来厨房备着的,可不巧,这会子客人正要酒呢,厨房的酒自然不能给了你,你且去院子东头那个酒窖里拿罢。”她顿了顿,又说:“只是,酒窖的钥匙存在芝君那里,你要先向她讨来才是。”

  雀儿道:“芝君?”

  那厨娘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忘记了,你们这些小年轻是不知道的,芝君就是你卢嬷嬷,卢芝君是她二十年前的花名,那时候她可是红极一时,只是这些年过去,城里的人早忘了她当年的风光了。”

  那炉子上的锅这时沸起来,把那木头盖子敲得“邦邦”响,厨娘忙转身把盖子揭开,仍有汤水溢出锅子,浇在火焰上一阵“刺啦”的怪声,厨娘一边把桌边的调料向锅里撒,一边道:“快去吧,这里正忙,你们在这儿实在碍了手脚。”

  于是我去楼里找卢芝君去,在二楼一个走廊的尽头,我瞧见她,她正扶着栏杆,低头看一楼大厅里,客人和女人紧挨在一起,歌舞,娇笑,酒气一同浮上来,熏了人一口的纸醉金迷。卢嬷嬷这时仍穿着艳丽的长裙,把她的身子裹得紧紧实实,然而不经意裸露的一节小臂仍然能让人看见一片松垮的皮肤,在装潢同样艳丽的红烟楼里,她是一个部分,并不起眼。

  我在她不远处停下,道:“妈妈,一棠姐姐想要拿些酒去,厨房酒不得空,去酒窖取来可好?”

  那女人转过来,眉头狠狠地皱着:“她想要酒?”又侧过脸,把头微微昂起,说:“不识好歹的贱货。”

  “罢了。”她从袖子里一摸,在随身的锦囊里摸出一把钥匙,道:“叫她喝,爱喝多少喝多少,我倒盼她醉到十五,便不能给我找麻烦,坏了客人的兴致。”

  我拿了钥匙,捏在手里,转身要走,听见她又叫道:“等会子。”

  我便停下,重新走到她跟前,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头又是一把钥匙,看去已有年头,但是保存良好,因此只略沾了锈迹,卢嬷嬷道:“酒窖里头有个上锁的柜子,里头有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你拿去给她。”

  我接过钥匙,她又道:“酒拿去了,这把钥匙便丢了去,平白留着惹人心烦。”她把盒子也一同塞到我手上,便从我身边走过去,离开了。

  我拿着钥匙到所谓东头的酒窖,找到那个上锁的柜子,那锁上锈迹斑斑,但因为厚重,仍然结实,我用钥匙打开锁,用力拉开陈朽的门,便扑鼻闻到一股酒香,这香气比起窖里其它酒自然浓郁许多,我把那把钥匙随手扔掉,把那坛女儿红抱起来,出了窖门,又把酒窖重新锁上。眼看天色擦黑了,我托厨娘把钥匙交还卢嬷嬷,抱着酒向秋棠阁去。

  我顺着楼梯一步步向前去,酒抱在怀里,我听见坛中酒液四溅的轻微响动,酒浪一阵阵拍在我的小腹上,那些酒气顺着泥封边上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裂隙渗出来,渗进我的心胸内,我深深吸一口气,这香气如此熟悉,不同的酒虽各有不同,但都实实在在伴了我许多年,这些年来,即使在睡梦中也萦绕不绝,细细丝丝,又十分浓郁。

  人说:“酒是穿肠毒。”

  又说:“酒是仙灵药。”

  许多年前,有人对我说:“你可以喝些酒的。”

  我问他:“这对我可有用?”

  他点头说:“有。”

  我没说话,低头等着,他果真又加上一句:“暂时。”

  我抬头看看他,他便又叹口气说:“也许。”

  我点点头,接纳他的建议,但这许多年,我从未醉过,酒香熏着我的眼,鼻,唇,舌,心,肝,胆,脾,肺,四肢百骸,可我躺在船上,闭着眼睛,从来清醒,不曾醉过。

  我抱着酒坛上楼,用肩膀顶开房门,把酒放在桌子上,江一棠坐在床边,吸吸鼻子,抬头向我笑道:“是酒么?”

  我点头。

  “真好。”她说。

  桌上本放了一壶茶和两个茶杯,我把茶杯扶正,把茶壶里的冷茶从窗户泼出去,拍开泥封,将酒倒进茶壶里,用茶壶满上一杯,递到江一棠面前。

  江一棠握着装酒的茶杯,脸上便让酒气熏红,她轻轻笑着,眼角那抹梅红色的线条微微上翘。她喝酒时,是将唇抵在酒杯沿口微微吮吸,把酒一点点抿进嘴里,我也曾这样喝过,酒香满口,浸润肺腑,混得全身酒意。

  这样慢酌很难喝醉,但江一棠这会儿依然酒意上头,烧得她脸颊通红,眼睛也染上红丝。一杯喝完,她抬头看我,眼睛透着些微水光,问我:“浮生,你也想来一杯么?”

  我点点头,她便拿起壶,在另一个茶杯里倒上酒,我拿起来,一饮而尽,在我眼里,这并不算什么好酒,酒意在心里打个转,便消失了,我能辨别鉴定上千万种酒的分别和优劣,但这千万种酒在我心里,却是分毫不差。

  女儿红这种酒,我是喝过的,它有过很长很长的历史,传说的是,许多年前一户人家在家里女儿出生之日埋下酒,待那孩子成人出嫁之日再拿来品尝,饱含了岁月沉淀的柔婉,寓于祝愿和幸福,故而唤作女儿红,后来传开,名字倒是保留,却再不是女儿出嫁才能饮用的了。青楼女子常有偷偷埋这酒的,未尝没怀着些隐秘的少女心思。

  我不应当再留在这里的,便放下酒杯,道:“一棠姐姐,我便回去了。”

  江一棠答应,再起身倒酒,再坐在床边上抿着。

  我为她点上油灯,关上窗时,瞧见天色终于暗下来,我开门出去,回身把门关上,下了楼,瞧见雀儿已经睡在屋里。我坐在那床边,从窗户看见月亮,它正一点点补满,光一丝丝如酒香,不察痕迹地渗进夜幕里。

  侠客今次又是翻窗户进屋的,他踩在雀儿房间的窗檐上,打开江一棠屋里的窗户,一翻身跳进去,先低头说一句:“姑娘,我要走了。”才敢抬头去看。

  江一棠坐在床上,握着酒杯,面目通红,长发披散在肩膀和后背,那一层紫纱的衣服从肩膀褪到臂弯里,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和一截形状漂亮的上臂,她转过脸来,一双眼睛瞪大,眨了眨,眼睛里溅起一层水光,那眼角边细长上挑的眼线越发红艳,她低声喃喃着,对着他笑,似乎赧然:“小哥哥,你好。”

  侠客的眼光开始飘忽,然后他的脸也一层层染上红晕,最终他把眼光重新落在江一棠身上,走近她,低声又道:“姑娘,我要……”(走了。别想歪,算我求你们!因为我也想歪了……(捂脸))

  江一棠伸手去捂他的嘴,自然醉鬼是不计轻重的,于是这一声“啪”响亮地拍响在侠客嘴巴上,然而她浑然未觉,盯着他笑着,说:“阿棠。”

  “叫我阿棠。”

  “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棠。”

  江一棠一只手去捂他嘴时,另一只手便不十分稳当,手里的酒杯里洒出不少酒,那酒液顺着她的臂膀一路下滑,钻进那层纱衣里不见了。

  她皱着脸,低下头举起胳膊,从手腕一点点向下舔干净酒液。红色的柔嫩的舌尖点在莹润的泛红的皮肤,红与白相互交缠,一边的烛火映照过来,忠实地投出她的身子在背后墙上的投映的阴影,她的长发已经被酒液沾湿,贴在脸颊边上,她伸手一抹,眼睛顺着一斜,便激出一片妩媚,那柔软的媚意逐渐升温变得热烈,把空气也烧得灼热起来。

  侠客的呼吸有些粗重起来,他直勾勾地瞧着江一棠的脸,自己的脸也发红发烫,喉咙一阵干涩,使得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猛闭了一下眼,把脸撇开才敢重新睁开,说:“姑姑娘?”

  “叫阿棠。”江一棠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咽了咽唾沫,道:“阿,阿棠,在下还是先行离开……”

  他转身就要向窗口钻,江一棠伸手把他袖子一拉,使他生生顿住,江一棠对他笑,说:“嗯,叫阿棠,我是阿棠,小哥哥,你也想要酒么?”

  “不,不要……”侠客小幅度拉扯那只袖子,面红耳赤企图把那只袖子拽开,江一棠反而把袖子捏紧了,她将另一只手上握的酒一口喝尽,把酒杯搁下,一起身把自己撞到侠客跟前,伸手揽住侠客的脖子,把他的脸下拉到自己眼前,仰头吻上他的唇,把一口酒尽数渡了进去,那酒冲开侠客的牙关,江一棠便伸出绵软的舌头进去,用舌尖在他上颚轻轻一勾,激得侠客浑身一颤,脚一软把她扑坐在床上,他两只手分在江一棠两侧,连眼睛也泛上赤红,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头瞧着江一棠把脸挪开,用那双荡着水色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一吸一吐混着酒气,喷洒在侠客脸上,侠客先是屏息,而后呼吸便越发急促,他直直看着江一棠的眼睛,欲望在他眼中翻滚,让江一棠瞧个明白。

  江一棠道:“小哥哥,你不想要酒?”

  “那你想要什么?”她瞪大眼睛,侠客清楚地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火光把那双眼睛照得璀璨,连着里面的倒影也梦幻起来,那眼睛瞪了一会,不禁地便眨了眨,扑闪扑闪的。

  侠客颤抖着低头将唇轻触在她鼻头,克制地不再下移,身体已然僵直,双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把江一棠的可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江一棠笑了。

  “我知道了。”她说。

  “你想要我。”

  她眯起双眼,抬头把唇送到侠客嘴边去,伸手捧住侠客的脸,她酡红的脸被火光照得越发红润,甚至镀上一层金色的辉光。

  “好啊。”她轻轻开口,唇的每一次蠕动都带动着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带起一阵奇异的麻痒,“我同意了。”她干脆吻了上去。

  之后顺理成章,侠客压倒在江一棠身上,双手胡乱地在她身上游移,顺便把两个人一同带到床上,江一棠只是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脖子后面脊椎的地方抹画着圆圈,不知谁为谁褪去了衣物,两人赤诚相待,只那件紫色的纱衣被扯下蒙在二人面前,侠客伏在江一棠身上,抓住江一棠的一只手,从手腕向下舔舐,江一棠扭动着身子,把身体向侠客更近地贴过去,一面笑着,一面埋怨着好痒。

  侠客顺着胳膊吻到她的肩膀处,放开她的手,细细地啃咬旁边形状漂亮的锁骨,在她肩膀前胸留下一个个红印,才又撑起身子,伸头去衔住江一棠的唇,将舌探进去,用力在她的上颚牙床□□,用一只手揉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抬高江一棠的身子,略略挺起身子。

  “呃嗯……”两人结合的一瞬间,江一棠发出一声闷哼,泪水从她眼角被挤出来,空气里弥漫了一些淡淡血腥的味道,黏稠的液体从两人交合处淌出来,侠客瞪大眼睛,停下动作,俯下身子低声说:“你竟还是初身?”

  江一棠抱住他的脖颈,应道:“那又如何?”

  侠客抱住她的腰,低头去看她的眼睛,看到一片漆黑,宛如夜色,使得边上被火光照出的光斑像月亮的余光,映进侠客眼里。

  “为什么?”他问。

  江一棠笑起来,将脸贴上他的脸,把两人的身体拉得更近,更紧,于是两人的身子又都一颤,侠客抱紧她,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我喜欢。”

  “我喜欢。”

  侠客安静了一会,把江一棠的脸拉开,看着她,低声道:“阿棠,我会回来,你等我。”

  “好,我等你。”江一棠笑着说,“我会等你。”她抱紧侠客,双手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划出道道血痕,两行泪却从她的眼角淌下,顺着脸颊和脖颈和进□□和汗液里。

  次日清晨,我同雀儿提了早饭上楼,雀儿站在那门前,轻轻敲门,没人答应,她在门口顿了顿,瞧瞧手里的食盒,瞧瞧紧扣的门,伸手把门推开。

  门“吱呀”一声怪响,房间张开了口,一股风从门里灌进走廊来,桌上的酒满溢着香气,被风吹拢又吹散,窗开了一夜。

  雀儿把食盒放在桌上,忙忙关上窗,再回来把门关上,才看见江一棠胡乱倒在床上,衣衫完整却散乱不堪,双眼闭合着,一缕头发搭在她脸边上,被她无意识地抿进唇瓣中间,她的呼吸一阵阵的,细细微微,飘飘忽忽,酒气铺面而至,床铺上,衣衫上皆是点点的酒渍,糜烂混乱。

  雀儿走上前探探江一棠额头的温度,才松口气,把江一棠脸边上的头发扒开,抖开被子,为她盖上。

  “这是喝了多少?”雀儿瞧着笑,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她转身去收桌子上的酒坛,见里面的酒清冽透明,散发着醇厚的香气,她探头去看,那酒坛子分明还是近满的,瞧去倒不过酒液上头一层薄薄的酒沫被拂去了,我揭开茶壶的盖子,瞧见里面还剩了许多,这些剩余的,敞开的酒,熏得整个房间都沾上酒意。

  “这些许酒,怎还能喝醉……”雀儿把酒坛的封口封上,叹了一句。

  我把茶壶举起,就着壶嘴把里面的酒喝尽,忽地想起人间的一句话,便顺口答道:

  “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26章 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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