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陛下……邝露低低念了一句。
小仙侍说,这几天陛下一直候着您呢,都没合过眼,给您注了好些灵力,都不见您醒。午后令人捧了折子来在外头批着,小仙刚才去瞧,陛下好似眯了一会儿。
润玉也是折过大半仙寿的,若她已然沉疴难返,他再损耗自身灵力也是徒劳。
念此,邝露心中很是为他担忧。
我已经大好了,别吵醒他。她交代小仙侍。
霄儿呢。她转念又问。
陛下哄大殿下说您只是太过疲惫,并无大碍。大殿下懂事,您睡着的这些天,他每日都来问安,等娘娘精气神再好些,小仙再去请大殿下来看您。
殿下的功课要紧,我左右也是这样。邝露说。
小仙侍正要接话,忽尔眉梢一动,匆忙跪下道,陛下。
润玉掀了纱帘进来,邝露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天帝眼下晕着一层浅浅乌青,可那双眸子却总是清澈明亮。
他对她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你醒了?醒了就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染着淡淡倦意,柔柔地灌进她心里去。
润玉转身同小仙侍说,快去将几位医官都请来。
他走向床沿,将她抱起。
不是本座非要折腾天妃,只是诊病要紧,不可耽搁。润玉说。
邝露着实虚弱得很,无力久坐,只得半靠在他怀里。
为何还要诊,先前这样多回了,也没有一个说法,让我再多睡一会儿就好,陛下不必再挂心。她说。
润玉笃定说,这回绝不一样。
医官们奉召而来。
润玉看了小仙侍一眼,示意道,扶娘娘起来。
天帝踱步向医官,双目凌然有神,无论有过多少个不眠夜,他仍是令万千仙家屈膝称臣的天界之主。
润玉抬起双手,在胸前合拢成圆,催动灵力,掌心间赫然出现了一方泛着莹莹绿光的美玉。他将悬浮着的美玉当空一抛,美玉转瞬又幻化成一面透亮的宝鉴。
他看向她,漫不经心道,本座近日新得了一面宝镜,颇有意趣,特请天妃玩赏。
宝镜如一面清澈镜湖竖挂,邝露能在其中清晰照见自己面容,一时间,竟不知润玉用意何为。
一位年轻医官疾步而出,惊道,陛下,天妃娘娘,这,这……莫不是上古医典中所录的照病镜?
照病镜相传可鉴物如水,人有疾以镜照之,尽见脏腑中所滞之物,以药治之,疾即愈。
可是,这方宝鉴原属水族所有,相传已在数千年前的一次战乱中被毁,今日为何又重现六界?医官大惑不解。
润玉并不多言。
邝露闻言,心中不知当如何思量。忆起从前她顽疾发作时,润玉面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又想起他曾言之凿凿,说定有良方。这样的宝物,想必求来也大费功夫,原来……竟是为了同她诊病,他竟有这般的心思。
想来,他心中,也未必没有她。
邝露心中一暖。
润玉的水系修为极为精纯,正与催动宝鉴所需的灵力相契。冰蓝色的灵力缓缓注入宝鉴,莹绿悄然淡褪,浮泛出水样的无色质感。
听得小仙侍一声难以自抑的惊呼,医官们纷纷围而视之,皆大骇。
只见镜中邝露的左肋下方,一团黑雾清晰可见。
润玉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冷冷扫视医官,天妃娘娘的情况,众卿已然知晓,所患何疾,有何良方?
神仙们几乎都是从来不生病的主儿,医官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纷纷跪倒,口呼臣等无能,请陛下发落。
眼看润玉的手已然搭在宝剑鞘上,那位年轻医官又慌忙进言道,陛、陛下恕罪,臣从前也曾在医典中读到过,有一毒名为悬弩影,发作缓慢,起先悄无声息,而后毒入筋骨血脉,可至灵力精气大量流逝。
润玉喝斥道,废物,为何不早讲。
年轻医官连连磕头道,悬弩影病灶着实难察,若不对症下药,恐损伤更大。
何以至此?邝露问。
医官道,下官斗胆问娘娘,娘娘现于镜中的患处,早年是否曾有伤?
小仙侍接了润玉眼色,将邝露扶至榻上坐下。
邝露想了好一会儿,竟说不出一个明白答案。早年她陪润玉四处征战,魔界鸟族或是其他,受伤是常事,战事急,哪有这样多的时间可供诊治调养。不明不白受了伤,又囫囵好起,犹如拖来架子潦草叠在深渊上,速速建起亭台楼阁,都是这样。
说不定是哪一回的明刀暗箭上染了毒,就这样生了病。
想来也是可笑。最铭心刻骨的伤痛,总起于不经意间,待到回首时,一切已成定局,世事大抵若此。
她摇摇头,说,不必深究了。
可有良方?润玉厉声问道。
年轻医官怯声道,悬弩影是上古之毒,解法或许……或许早已失传,请容臣遍阅医典,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诊治。
润玉问,需要多久。
医官道,医典浩如烟海,我们几人合力,也需三日。
三个时辰。润玉说。
他的冷酷,好似对在场跪着的人下一瞬全都化作烟尘也无动于衷。
邝露重新躺下,刚合上眼睛,忽觉有熟悉的香气袭来,背后一暖。
润玉的手隔着锦被环过她。
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从前,真不该答应让你去……
她是他的左膀右臂,最忠心的臣下,最得力的干将,即便是死,也得死在夜神大殿的营帐里,没什么后悔的。
是我福薄,与陛下何干,这些年,已蒙陛下照料许多。她说。
这些天,陛下的事儿可办妥了?邝露想了想,又问。
嗯。润玉应了一声。
像是怕她再耗神追问,他说,你先惦记好自己罢。
邝露不再作声。
又听得润玉柔声道,你和霄儿不在的时日,宫里很安静。
自言万年孤寂命理的天帝,向来是喜静不喜闹,好似全天下的喧嚣都与润玉隔一层。
太安静了,本座竟有些不习惯。他说。
三
时限将至,医官们仍是不见影子。
邝露靠在软枕上,看润玉在一旁翻医典。
他总是能在分外心焦时维持从容不迫的模样,即便如此,书卷仍是被越翻越急,远远听起来,似有风在吹。
陛下。她喊他。
润玉抬起眼眸,放下医典向她走来。
他轻轻坐于床侧,说,这些书一概无用,以后是要烧了的。
陛下有旨,医官们定当竭尽全力,三个时辰也好,三天也好,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我已经感觉好多了。邝露宽慰他。
不急?润玉蹙起眉头,你可知本座……
他到底是没将话讲完,而是说了句别的,本座心知从前令天妃多有不快,你我之间……罢了,如今亦不多提,可你愿意相信我,我很欢喜。
邝露垂下眼眸。润玉的手腕支着床,和她的手挨得很近,两人腕上的红线快要贴在一起。
她信他君无戏言,信他千金一诺,信他处事谋算必有缘由。却不至于,不敢再去深想,心里有她和爱她,两回事。可事到如今,爱与不爱,还重要么。
她开口,陛下也愿意相信我。
不过是赌一把,本座也会后怕。他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邝露问,什么?
润玉道,你一向识大体,懂分寸,本座从未担心。
她微微颔首。
喧哗声起,大有人仰马翻之势,医官们跌跌撞撞冲入,忙不迭地行礼。
润玉冷冷抬起眼眸,示意他们开口说话。
那位年轻医官胆子稍大些,抬手呈上一张药方。
他颤声道,回禀陛下与天妃娘娘,臣等遍阅医典,终于在岐伯手卷中查得悬弩影的解法,需要一味名为灵萱草的仙药,只是……
润玉道,为何支支吾吾。
只是这味灵萱草仅为花界所有,无上珍贵。医官道。
润玉当年为寻锦觅,亲赴花界,打伤长芳主,大毁花木,天界与花界由是积怨愈深。以天界之势力,蛮夺一味仙药亦非难事。可邝露瞬间了然,这绝非润玉今时今日的考量。
只听润玉应道,这又有何难,本座亲自到花界走一趟便是了。
年轻医官又道,下官尚有一事启奏。
说。润玉掷下一字。
请准许下官再为天妃娘娘把一回脉。
医官上前,灵力牵引纤丝,缠上邝露手腕。
满殿静默,唯有纤丝轻微颤动。
医官脸色一凝,瞬息回收灵力,后退一步,朝润玉与邝露恭敬下拜。一时间,殿内跪地声如沉钟,掺着风声,几乎能在空旷的殿堂里激荡起回响。
臣等恭贺陛下与天妃娘娘。他们山呼。
邝露迎上润玉的讶然目光,他的双眸里,既有惊喜,又朦胧笼罩一重黯然。
年轻医官起身,咬牙又道,这悬弩影之毒,需赶在娘娘诞下二殿下前解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润玉倚在宝座上,指尖下垂,转瞬又翻开手心,手指逐一掐成拳,好似天地万物生杀予夺尽在掌控。
本座知道了。他淡淡道。
医官鱼贯而出,像一条无声的河。
润玉坐在邝露身侧,轻声道,这孩子来得不是好时候,要你吃苦。
这是缘分,也是我们的福气。邝露道。
哪里有什么好时候,天命至此,上苍若肯见怜,又几时不是好时候。
她去握他的手,叮嘱道,陛下此番到花界,千万小心。
你放心。他应道。
润玉走后,邝露吩咐小仙侍,快去将方才那位医官请来,我有话要问他。
苦等许久,都不见医官来。她又让小仙侍去催,才知道医官正在给陛下回话。
待得医官来,邝露开门见山问道,你方才说,悬弩影需赶在二殿下出世前解开,是什么缘故?
医官道,女子怀胎,气血周转较平常迅急,极易催发毒素,可致气力灵力大量流失,尤其是临盆一瞬,更为凶险。但请娘娘放心,此毒一旦得解,娘娘定当康健无虞,绵延子嗣一概无忧。只是……
邝露道,你直说无妨。
只是从前娘娘流失的灵力,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的,又岂止是折损的灵力。那年天宫春尽幻花沾衣,彩虹桥畔星光如雨,她还是太巳真人的掌上明珠,将一番殷切真情意酿进几只小小青团里,夜神大殿微微点头,她便开怀至不得了,好似此生从未遇过更大的开心事。她曾在某个冷月夜凝住泪眼望他背影,也曾为他醉过酒。多少可追,多少能从头再来。
她太息道,悬弩影起病极缓,为何在我这儿发作得这样急,是不是同我未解毒便诞下大殿下有关?
医官先是不敢言语,而后跪下伏拜于地,道,娘娘圣明。
原来竟是这样。
邝露心中一阵揪痛,如今从头细想,好似旧事桩桩件件都是错。润玉若是知道,一定难过。
我的话问完了,你退下罢。这些事,还望你切莫告知陛下。默然良久后,她低声说。
四
润玉到花界一去便是几日。
能起身时,邝露让小仙侍扶着她在宫里慢慢地走。
润玉的琴不知在什么时候令人搬了回来,常翻的书卷也在架子上摞得整整齐齐,就连那几盆昙花也归置回院子老地方。一切从未改变,好似他们一直都在一起生活,不曾分开过。
邝露问,折月楼那边怎样了。
前些天她一直乏乏地躺在床上,终日昏昏欲睡,梦连接不断,醒来遗忘全部。纵是关心,亦无心力,
小仙侍回话,娘娘应当以自己身子为重,陛下一定不愿您再劳心。
你告诉我。邝露说。
小仙侍只好道,娘娘下凡后的前几天,陛下还是宿在折月楼的,可是之后陛下大概是和小郡主闹了什么不愉快,就把折月楼锁了,听说还加了好几重封印呢。再后来,他就下凡把您接回来了。
娘娘您别担心,陛下自是宠爱您更多。她宽慰邝露。
邝露心知润玉这番行事自是同他的偏爱无关,只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曲深宫怨便能唱尽的事儿罢。
她还待再问几句,远远便瞥见润玉那抹云白底绣金线的衣衫。
润玉去花界这几天,邝露一直挂心。
见了面一句话还来不及说,他已经先开口,你好些了么,为什么不歇着呢?
天帝并未提起造访花界一事,眉目间云淡风轻。于是她便不再追问,心里却知道没那般简单,沉默是她的温柔体谅。
他重新幻化出那方宝鉴。
奇怪的是,镜中影像远不如那日所见清晰,只能看得清隐约轮廓,连她在镜中照映出来的那团黑影也一并模糊起来。
镜子离开寄主太久,快要失效,幸好,还来得及。润玉说。
寄主……邝露不解,轻声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答她的话,取出一枚暗绿色的灵珠,催动灵力,灵珠顿时裂开,转瞬化作一道幽幽细流,凌空缓缓流向镜内黑影弥漫之处。
邝露全身为之一震,冰凉触感顺着脉络点滴蔓延,纷乱燥动的气息随之渐渐平复,郁结似坚硬冰团见光,缓缓开始消融,瞬间便觉眉目清明。
润玉收回灵力,宝鉴重新化作美玉躺进他手心。
感觉好些没有?他揽着她重新在床上坐下。
邝露点点头。
年轻医官端了药进来,一碗暗绿色的汁液。
润玉接过碗,舀了一勺送至邝露唇边。
萱草又名忘忧草,喝了药,就都会好的。他见她没有喝,以为她是怕苦,于是这般哄道。
邝露的心好似被泡在一汪热泉里,烫得发涨,眼眶随即一热,担心润玉再看见自己流泪,连忙垂眸将药匆匆饮尽。
她怎会怕苦,她从未怕苦,她能为他遍尝世上至苦。
润玉搁碗的动作沉了些,好似终于能放下一颗心。
下一瞬,他抬手将她揽入怀中,说,往后……往后你不会再难过。
邝露缓缓抬起手来,拢在润玉后背。
殿下待我好,我很感激。她说。
能给她的,不能给她的,他原已很努力。
从前他给予她的,于她而言,好似一层浮于水面的欢喜,当风吹散幻梦,又会重新露出薄凉的水面。美好似借,欢愉似偷,关怀似弥补更似偿还,明明他不欠她什么。双脚不沾地,好似踩在瞬息万变的云里。她不敢信,容不得她去信,长年累月的旁观者不配沉迷,好梦由来最易醒。
可如今,再去问究竟,是否还重要,又何必去向岁月深渊捉一个虚无缥缈的影。
相拥好似静默一般漫长。
我不是要你感激。润玉说。
润玉走后不久,魇兽来了。
他化作小孩儿模样,金色双眸似琥珀,烁烁含光。
小仙侍逗他,小祖宗,前些天你有个梦落在娘娘这儿了,可是怎么一回事呀。
魇兽连连摆手摇头,他还不大通人言,憋了满腹的话,全涨在脸上。
他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梦,塞进邝露手心,扭头便跑。
梦泛着红色水光。
邝露手心一颤,将梦展开。
灵萱草确是有效,她这番催动灵力,比从前自如许多。
梦境中的折月楼很荒凉,院子殿内空空荡荡。
小郡主双手环膝坐在地上,被润玉用结界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她开口,模样天真可人,大龙哥哥,你关我做什么。
润玉一甩袖,扬手间疾风起,小郡主发髻间的一支乌木簪转瞬夹于他指间。
散魂针……这就是鸟族让你来的目的?以下犯上,意图弑君,其罪当诛。他的话语似寒冰,再无从前待她的半分温柔。
我为何要听鸟族差遣,又不是我母族,即便是我母族,生灭与否,又与我何干。小郡主仍是满不在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