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
次日的天界比以前更安静些,众仙都早早的候在殿里,等着天帝审审鸟族的公案,更重要的是,听听天帝的婚期。
摇夏一早便被侍女张罗着洗漱更衣,侍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生怕下一秒她就会跑出天界。
太巳仙人听邝露说天帝今日要宣布与摇夏的婚期,气得不行,转身便告了假,去了第五个小老婆那儿。
上朝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摇夏才慢吞吞地向云霄殿走。
当她走到殿外,便知道邝露已经顺利完成了任务。鸟族众人皆来了天界,在云霄殿外乌泱泱地排开,几十人跟着焱彻来了殿内,一幅要讨说法的架势。
当摇夏进殿的时候,火神已经一口一个“夜神”的指控起来。也对,整个天界,能悄无声息打开天帝设下的结界的人,除了她,也没有几个了。
摇夏被侍女扶着走向润玉身边,眼睛却一直看着站在焱彻身后的“排头兵”,那是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可在她走进云霄殿时,殿外站着的鸟族人里却掺杂着老弱妇孺,几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娃娃也被强迫着拿起了棍棒。
她在台阶前停下,甩开了侍女搀扶的手。
焱彻喋喋不休地叙述着自己如何发现雀羽的尸体,如何发现雀羽被人取走了雀灵,结界又是如何没有一丝破损,又是需要如何如何的修为……摇夏统统听不进去,她只是默默转身,向焱彻越走越近,直到侍女将她死死拦住、焱彻停下了指控时才停了下来。
润玉声音冷峻:
“天界有人传言,人界疫情泛滥,皆因雀羽对本座怀恨在心,故意施放残蛊,只为让本座成为罪人。你可知道?”
焱彻急忙否认:
“陛下明鉴!母神一向安分守己,对陛下敬重有加,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流言催乱人心,毫无凭据,又怎可轻信?”
“既如此,你又凭何让本座相信,是夜神杀了雀羽?”
“陛下!您设下的结界——”
“只有夜神一个人能打开吗?”
“不是……可——”
“天界流言毫无凭据,可火神似乎正借着这毫无凭据的流言向本座发难啊。”
“臣没有!”
焱彻急忙否认:
“天界能打开陛下结界的人少之又少,其中又是夜神与母神来往最近,臣只是希望陛下能加以审问,让焱彻放下对夜神的怀疑!”
“是我杀的。”
摇夏云淡风轻的承认。
“焱彻,你的母神是我杀的。”
侍女瞠目结舌,行礼后匆匆离去。焱彻怒目而视,一副想将她千刀万剐的架势。摇夏的语气太过轻松,仿佛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充斥着傲慢与不屑,让听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果然是你……”
“是我,你母神在雀华殿出手伤我,她该死。”
“摇夏!”
润玉忍不住叫出声,快步离开王座走到她身边。
看到润玉的紧张,火神也将心里三分怀疑确定了十分。
“看来天帝陛下早就知道。”
焱彻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意识到刚才天帝是想用“没有证据”这个理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润玉看着摇夏一幅置身事外的表情,自知已经无法为她辩解什么。他挡在摇夏面前,面对着成千上万的鸟族人。
摇夏在润玉转过身的下一秒卸下了伪装,她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与你在太虚幻境分别后,我用回梦壶看到了你的过去。”
摇夏在润玉背后安静地站着,低着眉眼,余光看见润玉僵硬着身子,一点一点的转过了身。
“我对你的过去,不是道听途说的了解,而是身临其境。”
她抬起头,看着表情凝滞的润玉。
润玉的喉结动了动,他皱着眉,联想着她一直以来的逃避,联想着锦觅来过天界后她的爆发。
“你知道我的过去,所以你就认为,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这就是你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理由?”
摇夏狠下心不去看润玉发红的眼角,她原以为如果当年有她在他身边,一定不会让他受到一点儿伤害,谁知今日,她却重新见到了润玉如此令人心碎的表情。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时间伤心了。
摇夏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是上清天的上神,除了你这个天帝,整个天界我也未曾放在眼里。雀羽身份如此低贱,也敢出手伤我,简直死有余辜!”
“夜神!”
焱彻愤怒地大叫出声,他紧捏着后羿弓,举起一只手以平息鸟族人越来越高涨的怨愤。
润玉看着一脸趾高气昂的摇夏,却好像觉得她只是在吵嚷着要他别再看书,陪她去廊间看燕子新搭的窝。
他怜爱地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一直护着你。”
摇夏愣在原地,听见他极低的声音闯进自己的耳朵,使劲敲在心上:
“这么多年,我变了很多,可有一点,我却从来变不了。”
就是我的偏执。
润玉拉过摇夏,将她护在身后,又上前几步,独自面对鸟族众人。
润玉身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场,鸟族众人见他威严之气,皆不受控制地屏声噤气。
火神亦上前几步行礼:
“天帝陛下,臣蒙陛下器重,愿为陛下马首是瞻。可夜神杀害母神,此事无可辩驳!事到如今,难道陛下还要护着她吗?!”
润玉似乎早就做出了决定,他问:
“那你想让本座如何处置夜神?”
“臣要她偿命!”
润玉摇摇头:
“本座绝不会伤她分毫。”
焱彻强压着怒火:
“那我的母神呢?死就死了是吗?!”
焱彻忍不住怒吼着出手,一道火光直冲向摇夏,却被润玉不费吹灰之力的拦住。
“夜神犯下如此大罪,陛下不仅不严惩,还出手相护,难道您也觉得我们鸟族无足轻重吗?!”
鸟族众人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无需润玉言语,天兵天将也早将天界团团围住。润玉语气坚定:
“我说过,我会以天帝的名义,护着她。”
即使粉身碎骨,即使众叛亲离。
他挥手幻出赤霄剑,直插入地,登时天地震颤,上古应龙翱翔于空。
焱彻怒气冲冠,双眼发红,他举起后羿弓,唤来凤翎箭镞,光芒缕缕相汇,化作九天凤凰盘桓天际。
鸟族众人见火神出手,纷纷备战;天界众兵严阵以待,仿佛下一秒,天界便会血流成河。
摇夏抬起头,望着天际之上难得一见的龙凤对峙,自觉好笑。
万年以前,锦觅也经历过这些。只不过当时,锦觅是无辜之人,而如今的她,却其罪当诛。
摇夏想起在璇玑宫时,他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会以天帝的名义,护着她。
既如此,我又怎能让你失去天帝的位置?
焱彻怒不可遏,却仍存有一丝理智,他要的不是天帝的命,而是摇夏的。他将凤翎箭簇偏离润玉,指向摇夏,润玉却抢先一步举起赤霄剑,剑锋直指焱彻心口。
应龙盘旋怒吼,凤凰针锋相对,焱彻早已做好被润玉杀死的准备,毫无躲闪之意,箭镞仍固执地瞄准着摇夏。
下一秒,一道水色的身影扑向了举剑向前的润玉,赤霄剑深深埋入眼前人的心口,再也无法前进一寸。
润玉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看到摇夏伸手按着赤霄剑的剑锋,鲜血从心口不断溢出,忍着穿心的疼痛,皱紧眉头朝着他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摇夏便吐出一口鲜血,埋在心口的剑锋成了撑着她站立的支柱。
“润玉,这回知道,被心爱之人抛在世间独活的滋味了吧?”
临近死亡的关头,摇夏竟想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只觉得伤口好痛,只觉得头晕目眩。润玉舍命救了她多次,让她一个人在世间孤独挣扎,终于也轮到她解脱了一回。
鲜血顺着剑身点点落下,灵力也从摇夏的心口慢慢散去。摇夏看着润玉错愕的脸,看来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连呼吸都像被谁夺走,拿着剑的手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抓紧润玉的手,想将剑刺得更深些,却再也使不出力气。
润玉的手木然的离开剑柄,终于意识到他亲手将剑刺进了摇夏的心口。他的手脚渐渐发麻,牙齿发颤,眼睛通红,似要泣出血泪:
“摇儿……”
赤霄剑灵力尽褪,重重的砸落。润玉跪倒在地,紧紧抱着她,手慌乱的按住她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懊恼又害怕的喊叫出声。
心口的血还是在不断的流,润玉将灵气不断地渡给她,嘴上呢喃着“不要、不要”,伴着抑制不住的哭声敲在摇夏心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邝露点了点头,看着润玉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慢慢闭上眼睛。
她能听到润玉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语气中是她从未听过的自责与恐惧。
想想自从她有了神识后的这些年,除了无法陪在她用尽一切去爱的润玉身边,这一生,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邝露看着摇夏渐渐闭上双眼,她忍住心痛和泣泪,走上殿中,面对火神和鸟族众人。
“夜神摇夏已被天帝亲手处决,天帝并未轻视鸟族,是非不分,日后休得妄议。罪人雀羽妄图谋害夜神,戕害人界,物证难寻,我却可以以性命担保此事非虚。天帝陛下念火神年幼,又有失母之痛,对今日唤鸟族众人聚于天界的僭越之举,罚火神受雷刑五百,既往不咎。望火神与鸟族今后安分守己,若再生异心,必诛之。”
邝露走上前去,面对火神:
“夜神托我告诉你,你的母神虽然罪有应得,但要让你放下弑母之仇却非人道之举,如今一命换一命,望火神节哀。”
焱彻知道,夜神已然救不回来。而他除了为母神复仇,别无选择。
摇夏的神识已经散尽,润玉抱着摇夏,胡乱的哭喊着,发疯般的溢出灵力,甚至想自爆灵体,试图挽回摇夏的一缕魂,却不知为何被一股力量压制,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摇夏的身体慢慢消散,曾种在她眉间的流火缓缓飞回天际,扶桑木也从发间掉落在地。
润玉像个小孩一般声嘶力竭的痛哭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似乎这样能将消散的一切重新握在手心。他曾以为,逆鳞被生生扯下的那一刻是他最痛的时候,可此刻他胸口中不知名的情绪,却比当时痛千倍万倍。
摇夏……摇夏……她用了最狠的方式,彻底的保住了他的天帝之位,彻底的报复了他的前世今生。
几缕金光在半空中缓缓聚拢,幻化为一只通体洁白,背后红纹相映的神兽。
那只由金光聚成的神兽腾跃而起,直上九天,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其声如昆山玉碎,昭示着白泽现世。
六界众人见此情景,皆震惊不已。上古神兽白泽,消灾厄,清鬼魅,逢清明盛世而出。天帝在位时,白泽重现于世,世间贤明君主,唯润玉无二。
润玉呆呆的看着那只白泽,看着它在九天之上发出一声鸣叫后彻底破碎,灰飞烟灭。
“摇夏!”
润玉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出声。点点星光从天上坠落,划过他通红的眼角,随着他的泪水一起砸进地上。
心脏的痛蔓延到全身,双手不自觉的发麻。润玉硬生生的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眼前模糊的泪。
原来她的真身,是上古的白泽。原来她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还想着他。原来,她并非不爱他。
大殿上的人一一散去,只剩润玉颓然的坐着。邝露仍然站在原地,她背对着润玉,不忍看到此刻心碎的他。
“为什么?”
润玉开口,声音中带着邝露从未听到过的绝望。可她带着摇夏所有的嘱托,她还不能倒下。
“夜神说,世间万物若陷入死局,唯有舍弃,方得生门。”
所以,在他陷入死局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的舍弃自己?他用了最大的决心做了伤害她的决定,竟还是没能阻止她吗?
他想起雀羽对他喊过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他会亲手害死她。早知一切无法阻止,为何不对她付出自己所有的温柔和爱意,为何还觉得只有自己是天帝,才配得上她?
润玉的泪水不断滴落,他看着那根扶桑木,轻声开口:
“你骗了我。”
邝露察觉到润玉身上灵力动荡,她知道,从摇夏灵力消散的那一刻开始,润玉便已经尝试了多次自爆灵体,却无一次成功。
“陛下,别再想着伤害自己了。夜神就是为了让您好好活下去,才会在您的心口种下紫芒星,护您灵体无恙。”
润玉怒喝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救她!”
“夜神告诉邝露,古往今来,不会再有比陛下更好的天帝。为了苍生,为了六界,还请天帝陛下,多多保重。”
邝露痛哭出声,转身跪在润玉身后。
润玉哑然失笑。
“原来你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天帝之位。”
他将扶桑木攥在手中,摇夏心上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蹒跚着走到邝露身边:
“你们都逼我,逼我做这个天帝,逼我放弃我深爱的所有。你们说我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天帝,可你们却从未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邝露跪在原地,看着润玉像行尸走肉般的离开。她很好奇,如果摇夏知道,润玉一生所求唯她而已,她还会不会走出这一步。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