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次日。
尉迟令扶明霜上马车,明霜掀开帘子,回头道:“里面有一坨东西。”
云离昨天太累了,一觉到日上三竿,直到尉迟府开完了午饭,准备上车前往充州,才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尉迟令就说仆从们的神色都不自在,原来自己要坐的这辆车里,躺了一个人。他和明霜交换了眼神,于是两人分车而坐,若无其事地按计划出发。
考虑到家主的安全,尉迟令乘坐的这辆车窗子全开,两侧有府吏驾马随行;京城到充州的一路上,府吏的眼珠子要不住地往旁边扫,等到充州尉迟府,眼睛恐怕就废了。天上飘雪,雪和着风卷进窗子,尉迟令面上虽没有表情,指尖却红透了,不受控制,直发抖。
云离夸张地把披风裹紧了些,动作近于挑衅。他听见某人的牙在响,许是冷的,也许是被他气的。
“苏瞳在哪?”
尉迟令仍不改口:“死了。我说过他死了。”
云离的牙缝里蹦出单个的字:“我问你苏瞳在哪?”
“……”
良久,尉迟令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目光向窗外一勾:“他死了,死在京城。你倒是下车回去找啊。”
因为观清镜里微弱的心跳声,云离红着眼再问了一遍:“他在哪?!”尉迟令嗤笑一声,将衣摆一抖,道:“你守着我问话的功夫,都够把京城外面的坟堆翻一圈了,说不定还能趁着珏归兄尸骨未烂,给他换一座体面些的坟。”云离的手指掐进了掌心:“闭嘴!你不敢……赵其斌他会要你的命。”
尉迟令冷笑道:“云公子,你到底看不看得清楚形势啊?陛下他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坏他计划的人的命,是珏归……是苏瞳的命。”他倾身凑近了些,自下而上挑起云离的眼睛:“他早就是陛下心头的一根针了,我帮陛下去除心病,谁能说我做错了?你不是天上来的吗,好啊,昨晚上的天雷,怎么没有劈到我身上来呢?”
云离把绿光缠到尉迟令脖子上,收紧,引得外头的府吏直喊“停车”,旋即,几把刀便凑到云离面前了。尉迟令拉直声音道:“勒死我啊,我死了,你就真的只能挨个挨个刨土挖坟了。我说不定能在皇上面前把珏归兄捧做忠臣,让他改墓厚葬,你现下杀了我,苏瞳在凡人的历史上,就将永远是个笑话。”
云离松开手,不是因为威胁,而是因为尉迟令表现出的求生欲让他有些上瘾。莫名的,云离好像能理解尉迟令对苏瞳的恨了:苏瞳是个永远不可能被他征服的人,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征服别人,但是苏瞳不行。几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接受一个观点,那就是他苏珏归死都不会求饶。
不对,不是求饶的问题,而是发言的问题。苏珏归近于一人之下,而偏偏他的“本心”,连座上那位都不敢反驳。
我尉迟行殷呢?我曾引以为傲的、我想要引以为傲的,都没了……可他苏珏归什么都有,还只将那些东西放在一边,云淡风轻地称自己不过是个夏国朝臣。
尉迟令和云离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某些念头也撞在了一起。
而后尉迟令紧绷的面颊舒展了——他蓦地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握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正因为这件东西,苏珏归才得以成为今天的苏珏归……不,是得以成为“昨天”的苏珏归。尉迟令笑了一下,笑出了声,旋即让随行的府吏把窗子关上,继续赶路。
马车里立时暖和起来。
随着马车越来越接近充州,观清镜里的心跳声竟然越来越强烈。云离仿佛因为这心跳声活了过来,手里攥着一丝希望,便开始有心情捉弄人。他用绿光捏了几只苍蝇蚊子,放它们在尉迟令耳边嗡嗡吵嚷,惹得某人几巴掌拍过去,哒哒几声响,苍蝇蚊子飞得尚且自在,却把车窗给“拍”开了。
外面的府吏又喊“停”,亮晃晃的刀子又刷刷刺了进来。
尉迟令好不容易暖和的身子瞬间给冬风吹凉了,微怒道:“不要管里面了,走!”说着他把窗子一拉,对着云离回眼便是一剐。凶不过三秒,一群绿幽幽的蚊子立刻把他叮得郁闷不已。他拍东西的声响若大了,府吏便会开窗探看;若勉强自己静心不动,在欢腾的苍蝇蚊子堆里又会苦不堪言。如此反复几次,尉迟令一把将云离抓过来,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云离方才打了会儿盹,披风被颠簸松了,正好尉迟令给他紧了紧领口。
“你这样问,我就当你不敢了。”
“……”
云离又笑道:“我见你穿得少,让你多动动,不至于在路上病了。”
事实证明,云离给尉迟令安排的保暖措施,比他的毛皮披风还要有用。
待到晚上、车队到达充州尉迟府时,尉迟令成了一行人中唯一出汗的一个。他脸上聚了团乌云,等他下车,府吏们都以为他要砍人。明霜过来挽他,他这才平心静气,后又轻轻拂开明霜,让她带人先走,自己则特意落在后面。
尉迟令挡在云离身前,站住不动。
云离当没看见,撞开他继续走。
尉迟令:“我说了,你跟着我没用。”云离顿了顿,侧对他道:“不跟着你,不也没用吗……”这时,观清镜似乎在颤动,云离拿着它转向,感到镜子里的波动时而弱时而强,但这强弱好像与所对的方向并无关系。但能够肯定的一点是,在充州,观清镜的波动比在京城时的强了不少。
前面有几个府吏停了下来,回头等着自家主人。
尾巴一停,随后整个队伍都止住了。
尉迟令无奈,思索一番,在空气里画了一个符文,末了,准备把符文往云离身上拍。云离认出了那符文,闪身说不用,遂自己祭出一道符咒,隐去了身形。府吏们张了张嘴,虽有些惊异,但看到那不知是鬼是妖怪的少年“不见了”,纷纷面露喜色,喊道:“尉迟大人,走吧,明霜姑娘说前面有人出来迎了!”
一边走一边看脚下,尉迟令注意到,雪地中,云离的脚印和自己的脚印并作一排,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尉迟令稍稍加快脚步,跟上去,见得旁边的脚印断了会儿,但不久之后还是连上来了。
之所以断,是因为云离闻到了某个“东西”的气味,不由愣了愣。
许真的气味。
每次想到许真,云离腹中便一阵绞痛。这回小腹再次疼起来的时候,云离突然觉得,他知道当时许真要找的是什么了。只是,许真为什么想找赵其斌需要的东西?
“哎呀,令公子到啦,快快进来,喝一碗热汤去!老爷夫人就说你们今天要来,我叫厨房里一整天都烧着火呢。”前面走过来一精干的老婆子,听尉迟令和明霜叫她七婶,应是个充州尉迟府颇有威望的老仆。七婶把尉迟令和明霜的手合在一块儿握着,又喜又忧道:“你们到了就太好了,老爷夫人,可是盼了你们好久呢。”
尉迟令边走边朝前望了望:“好像没看见父亲母亲?”
明霜道:“我们那么磨蹭,父亲母亲哪能一直站在外面等。再说外头风紧雪紧,冷,屋子里头才有暖炉。”七婶犹犹豫豫地应“是”,心里许是藏着东西,也没去琢磨婚前婚后的明霜有什么不同了。
尉迟令见七婶欲言又止,试探道:“父亲母亲身上可好?”
七婶放开两人的手,直直盯着前面:“老爷夫人身上倒好着呢,只是……只是夫人她仍然不清净,老说有什么缠着她,晚上要老爷陪着还不够,房间里得通宵点灯。”尉迟令:“母亲现在人呢?”七婶道:“屋里呢,正和老爷说话。”
进了门,七婶利落地给随行的几个府吏、仆从安排了住宿,回头道:“令公子、明霜姑娘,你们先进去吧,我给你们端汤去。”
尉迟令往地上看了眼,然府里的雪给人扫去了,也看不见云离还在不在。
云离走路不出声,随去了充州太守尉迟雍和尉迟夫人盛佳的房间。
屋里点了三盏灯,把房间照得透亮。四个角落里还站着仆从,时间差不多了,不过房间主人似乎并没有休息的打算。见儿子带着妻子回家,尉迟夫人连声让两人过来给她瞧瞧,说了些闲话,又拉着明霜的手,抹眼泪道:“霜儿这些天受苦了……都是母亲不好,母亲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尉迟雍在旁边摇头,叫他别提了。
和明霜的亲爹亲娘一样,再次见到出狱后的明霜,都觉得站在眼前的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可左想右想都想不出哪里陌生。只一点比较明显,那就是明霜没了笑容,也似乎正因为她没了笑容,才会在人们眼中变得陌生起来。毕竟从小到大,人们夸赞她最多的,就是她待人的态度。
媳妇“疯了”的事,盛佳自然知晓。昨天尉迟雍的妹妹来信,说已经和丈夫去京城探望了女儿,女儿已大愈无碍,盛佳才稍稍放心。而今亲眼见到尉迟令和明霜平安回家,脸上没有挂事,盛佳终于不再忧心儿子的未来,相信儿媳只是入狱后受了怕、没回过神,大体上是好了的。
平静了片刻,盛佳眼睛又湿了。尉迟令看出她眼睛本来就有些红肿,知道她不是刚刚那么一会儿才把眼睛哭红了的。尉迟令刚要问,盛佳一把将他抱住,只淌眼泪,不发声。尉迟令向父亲递去询问的眼神,尉迟雍叹了口气,将妻子轻轻拉走,扬手指了指椅子道:“你们站了那么久,也没坐。坐,先坐下再说。”
等尉迟令和明霜在凳子上坐定,尉迟雍和盛佳也随意地在床沿上坐下了。
这时,那七婶扣门道:“老爷、夫人,我见令公子和明霜姑娘冷着了,盛了汤来。”屋里的仆从正要去开门,尉迟雍止住他们,自己去。起身前他抚了抚妻子的背,道:“你自己给令儿说吧,免得又说我转述不当,把你的事说轻巧了。”
尉迟令:“母亲?”
盛佳擦了擦眼睛:“有东西在缠着我,这你是知道的吧?你爹他偏说是我的心病。”说着,她幽幽地看了看尉迟雍的背影,似乎在埋怨。怨虽怨,但当尉迟雍从七婶那儿接过来的托子放下、第一碗汤先端给她喝时,她还是很受用地尝了尝汤。
盛佳脸上缓了些,夸七婶说汤不错。七婶笑着让其他人也趁热喝,然后嘱咐屋里的仆从们记得把空碗端去厨房,便关好门走了。
父母和儿子道了些家长里短,云离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云离在观察尉迟明霜——尉迟明霜没有参与闲谈,盯着房间的一角。她视线落及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而其他角落里,只有一个仆从。
再明显不过了,那里多出的一个“仆从”,并非“人”。
多出的那“人”,明目张胆地立在那儿,发觉尉迟明霜和云离在看自己,便盯着两个人笑。明霜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向身后一望,却并没有发现异样:她能看见普通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但是看不透隐身符咒。
那“人”挤在角落的阴影中,躲着桌子上三盏灯的光亮。
怪说尉迟府有许真的味道,他本人不就在那里吗。
尉迟明霜的神色说不上惊恐,只能说吃惊。她大概天生拥有一双阴阳眼、见惯了乌七八糟的妖魔鬼怪,是以此刻见到屋子里的许真,并不会因此感到害怕。
所以她心里才埋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譬如去阴府当一只游魂?
许真竟然捧起右边空荡荡的袖管,向云离行了个礼。知他的拜礼不是对着自己,明霜朝许真行礼的方向看去,猜到云离并没有走,而是随她和尉迟令进了门。
“霜儿,你怎么了?”
在旁边的人看来,她左看看右看看,貌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了魂。盛佳叫了她一声,又道:“这汤是不错。你快喝了,要是累了的话,我就让人带你先去歇着。”明霜故意多盯了会儿许真,盛佳颇为诧异,顺着她的视线瞥过去,道:“怎么了?”
明霜愣了愣,摇摇头。盛佳问她要不要歇着,她点头答应,盛佳便拨了个仆从带她回屋。
云离向许真走了几步,又停下,退得更远。
许真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云离眉头锁得更紧,同时听盛佳对尉迟令道:“这些天我还是睡不好觉,越来越不踏实。令儿,你听我说,我这不是心病,我是真看得见、听得见,我……”她说到这儿有点喘,尉迟雍给她拍背,不作声。
尉迟令是拜了乜沧做老师的人,自然不会在“世上是不是真有异事”这种问题上纠结,只道:“母亲慢慢说。”
盛佳沉默半晌,简言道:“这些日子有个游魂,要我给他平反,他好脱离阴府的惩罚。”
尉迟令:“怎样一个游魂……怎么会找到母亲你?”
盛佳似是头疼,揉着太阳穴,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找到我?!”她抓起枕头,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摔在地上,又开始喘气。当家夫人的模样不太好看,尉迟雍拢拳咳了咳,使眼色让剩下的三个仆从都出去。
盛佳神经过敏道:“不许走远了,就在外面站着……哦等等,你们一会儿得进来添添灯油……再等等,叫几个府吏来,守门……”仆从领命出门站着去了,尉迟雍看了看儿子,转而对盛佳苦笑道:“今天儿子都回来陪你了,你怎么比平时还夸张?”盛佳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我今天就是不安生。”
尉迟令:“那人的‘生前’,母亲可见过?”
盛佳张了下嘴,想说“见过”,却道:“没有、没有见过……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才对。”尉迟令与父亲相视一眼,欲再问,尉迟雍止住他道:“你母亲就是天天操心这操心那,白天操心不完,晚上就爱做梦。你还这么认真地问他……这不是,陛下要巡游到充州了,我劝她把布置场子的事情交给下人去办,她偏偏要自己来主持。令儿,我看你就该跟我一起劝劝你母亲,让她老老实实休息,闲它个几日,那病啊魔啊的,就都没有了。”
盛佳乜斜了丈夫一眼,充州太守立刻住了口,笑道:“好好好,不给你说轻巧了、不给你说轻巧了。还有什么,你自己给令儿说吧。”
盛佳:“令儿,你爹就是嫌弃我事儿多!”
尉迟雍忙道:“哪儿能呢,这些年都是你在内操持,偌大个宅子和和睦睦,我感谢你替我管事儿还来不及。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令儿。”
“父亲?”
“你不是拜了国师大人为师吗,就当你母亲的话是真的,也无所谓了。爹把宅子让给你,国师大人教你的,你好好在这儿施展施展。”
盛佳猛地站起来:“不行!”
尉迟雍正色道:“你又没做亏心事,真要给野鬼平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