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罗榕正在起灶煮饭,脸上粘着柴灰,没来得及擦干净,就被云离拉到门外去了。云离问他当时在哪看到的第一个姑娘,罗榕指了指石阶,道:“就是这里。但当她跑到这儿的时候,就不见了。”说着,他又站到人“不见了”的位置上,再把地面指给云离看。
空无一物。
云离:“你跟踪她们时去的地方,要怎么进?”
罗榕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不敢多问,只道:“当时她们好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跑着跑着,就撞进了一扇门。不过那扇门的位置不固定,等我出来后想再进去看看,已经看不到门了。”他吞了口唾沫:“云公子,到底怎么了?这事儿不是早完了吗。”
嘉辉不让这事完,这事就永远完不了。
云离:“苏瞳不在尉迟府……尉迟令也不在。”罗榕眨眨眼:“听说今天尉迟府不安宁,说不定尉迟大人他带着苏公子上酒楼了。”云离现在想杀人,对谁都不客气:“你见过京城哪个酒楼里长着棵大树吗?!”说罢他又烦躁地补充:“再者,岳父岳母来看女儿了,他尉迟令领人去喝酒,说得通?!”
云离也是无奈,不知道接下来能做什么,才停在原地和罗榕解释一通。罗榕愣愣地伫着,也不怪他理解不了云离为何着急,毕竟一直以来,云离对尉迟令的警惕心,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直觉。不说认识他不久的罗榕,就是筠瑶,甚至幕遮,都理解不了。
运转绿光,云离在眼睛上抚了一下,又在罗榕眼睛上抚了一下。绿光承自梓华,有着与普通仙力不一样的特质,幕遮也在引导云离修炼这一点上犯难。云离自己摸索,起初只用它打人,今年来发掘了其修复、治疗的功效,现下他想探索探索,绿光能不能让人的眼睛清亮些。
云离盯着毫无变化的景象,不甘道:“你可看见新的东西了?”
罗榕答非所问:“冰冰的,很舒服。”
肩膀被拍了一下。
云离转头去看,竟是“破剑”。“破剑”没嘴,但想说话,怎奈单胳膊单腿的,肢体语言也难以施展。平日云离和它心有灵犀,在一些小事上一点就通,但现在他好像要表达些复杂内容,话在心“口”难开,急得跳。
罗榕忽道:“云公子,你看上面。”
他的“上面”,指的不是天,而是剑身。
“破剑”蹭了蹭罗榕的脸,用表示亲昵的方式,告诉云离听他的话。顺着罗榕手指的方向,云离看见,“破剑”此时映出来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不同——多了很多门,很多很多门。那些门排得极长,最近的就在这园子的石阶下,最远的,抵达了宫墙。再回头,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云离盯着“破剑”,倒退走路,来到最近的那扇门旁。角度不太对,他参照着“破剑”指示的相对位置,微错一步,不料非但没来到正面,反而和那门拉开了距离。多试了几次,云离发现,那镜面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概念也不一样,尝试再三,他才终于摸清了门道,找对了位置。
他侧过身,一半脸对着“破剑”,一半脸对着那扇门。抬起手做推门的动作,镜面中,门居然真的被云离的影子推动了下,可许是被锁住了,门扇的偏移只存在于一线。“加大力气”,门也没有被推开的意思。
唔,总不是要向外拉吧?
然这门是光溜溜的一块板子,拉的话要拉哪儿?
云离从这条思路上退回来,定了定,踹了一脚,门的动静果然大了些。暴力有效,云离再进一步,丢出一团绿光,把剑身上的门砸碎了。而真正的绿光飞出去很远,击中了别家的围墙。
两人对视一眼,罗榕苦笑了下,用无声的语言包揽了善后工作。随后罗榕正色道:“云公子,你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一定要确定门还在。如果光亮开始减弱,千万要原路返回……那些姑娘,就是在里面没的。”云离点点头,甫一进门,罗榕眼中的他就不见了踪影。
不出三步,云离突然觉得周身剧痛,整个人似乎由什么粗糙的东西裹住了,正被狠狠研磨。身体上下开始出血,因为到处都疼,衣服上的血也不知是从哪渗出来的。举步维艰,云离下意识回头看,然而他回头的瞬间,那崩坏的门扇已经复原了。专为冲击他内心似的,门扇早不关完不关,偏在他看过去的一刹,关闭了。
黑暗骤然降临。
又是这种黑暗,让人丧失方向感的黑暗。
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这回,黑暗给人的不是水中的感觉,而是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平坦的路向四面八方延展,哪都可以走,哪都没有终点。疼痛感渐渐消失了,云离听见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自己。那是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可以穿透这黑暗空间,却不带分毫主人的骄傲,反倒带着祈求似的悲哀。
黑暗中,有眼睛在打量来者。那眼睛像是地平线上的太阳,云离避无可避,任自己被绵延万丈的“光线”照耀。无形的眼睛应是确定了他的身份,忽而,虚空中传出喜悦的喘息声,与此同时,云离脚下一空,陡然坠落。
女声无处不在。下坠的过程中,云离耳旁传来两个字:“救命”。这声音一点都不尖锐,可其拨动人心的效果,毫不亚于撕心裂肺的尖叫。
脚底开始出现光亮,渐渐,云离看见了树冠……没有一片叶子的巨树树冠。
是这里。
行将跌落到树枝上时,云离祭出一道符,隐匿了身形。
随着下落时间的拉长,下落速度并没有越来越快。待他踩到巨树的第九重树枝上,脚底被托住了,竟然没发出任何声音。御剑向下,视野中出现了几个空掉的酒坛。看酒坛的数量和容量,尉迟令和苏瞳像是不言不语、从早上喝到了傍晚。
比酒量更惊悚的,是两个人的表现:谁都没有醉酒的样子。
单是闻到酒味,云离就有点发晕了。他闭眼按了按太阳穴,再睁眼时,那女声又响起了:“云离。”云离心下一惊,去看尉迟令和苏瞳的反应;然两人显是没有觉察,那声音就像他自己一个人的幻觉。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声音有了指示方向的作用。循着声音的方向,他绕到了树干的另外一面。这个位置,恰恰完全看不见对面的两个人。
巨树树干的内部,透出墨绿色的光亮。光亮呈丝状,一点一点地勾勒出人形。那人是蜷缩的姿势,怀中抱着一雾状光球,雾里有一颗更小更亮的东西。
云离压低声音,犹豫道:“小姨?”
光线在那人脸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笑容。
代表笑容的弧线敛去,墨绿色的亮光又画出了几滴“眼泪”。眼泪滑下,那人脸上又空空如也了,不清楚是喜是悲。而后,十分准确地,那人把怀里的光球朝云离推去,自己则隐去了。
光球生出两只“手”,扶着什么,隔着树皮和云离“对视”。含着墨绿色珠子的光雾极像单眼,本是晶莹剔透,可蓦地长出双手,不由让人觉得分外恶心。不久,两只“手”探出树皮,捧起了云离的手腕。手腕上的血被卷去了,云离只觉皮肤上留下了遭舌头舔舐的触觉,眉头一皱,连忙退步。但他退得有多远,那“手”伸得就有多长;他用多少力气抵抗,“手”就用更多力气将他往回拽。
树里的人形又闪现了一下。女声道:“救命。”
云离愣了下,待回过神,自己的手已经被牵引到了树干上、贴着那“眼睛”的“瞳孔”。
霎时,无数尖叫声叠加起来,刺透了他的耳膜,钻进他脑海狠狠翻搅。尖叫无孔不入,五脏六腑间的空隙都被填满了,身体好像要被由内而外剖开。
云离拔出剑,割断了缠绕他的两只手。
那边,沉默的两人总算有了动静。
“珏归兄,酒没了。”尉迟令的声音带着笑,语气透出慵懒,就像他对家里忙乱的场面毫不知情。苏瞳虽没答话,但云离猜都能猜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就几种,不说话的时候,大概都在垂着睫毛沉思。
云离瞥了眼正在重造“双手”的光球,顺着树干绕回去了。
只见尉迟令抱头倚在树干上,翘着腿,苏瞳则扶着酒坛,直身跪坐。两人的目光都投得很远,云离愿意相信他们引其注目的是诸如落日余晖的美景,而不是一片纯黑。
尉迟令偏了偏头,笑道:“酒没了,愁还没浇呢。”
“……”
尉迟令兀自道:“珏归兄,你说我这些年怎么那么不顺?自从燮明宗内乱,皇上他就开始轻看我。他把文武科的人都交给你,那些人遍布各个部门,混得风生水起,你于他们都有教导之恩,可我呢,我对他们而言是什么?他们叫我声‘大人’,实际上才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区区一个监察府副部,他们要是想爬,随时可以爬到我头顶山去……”
苏瞳:“……”
“哦,对了。珏归兄,拜你所赐,我现在连个监察府副部都不是了。”
苏瞳今天肯定也接了他许多不痛不痒的刀子,一听到这种话,他便低头喝酒。不过现在杯里没酒了,他吞下去的尽是尉迟令味道辛烈的话。
“一年以前,母亲她就噩梦缠身,说她害怕某天突然走了,想看我娶妻成家。母亲为家族操劳,几十年,做的不比父亲少。你说上天怎么对她那么不好,在她该享福的时候,却整夜整夜地让她睡不好觉,整日整日地让他茶不思饭不想?在我应该尽孝的时候,却成了族谱上最无用的一个人,丢母亲的脸。”尉迟令将身边的酒坛一排,走到苏瞳对面,跟他相对而坐,“哎,不说这些了。珏归兄,我给你讲讲有意思的事情。明霜现在不太认得人,今早起床的时候,他问我‘你是谁?’珏归兄,是不是很有意思?”
苏瞳把尉迟令的目光悉数收进眼底,将其搅拌成最平静的样子。
尉迟令哈哈一笑:“我真羡慕你。”他身子前倾了些,眼角弯起近乎活泼的弧度,“你什么都没做,陛下就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了。可我呢,我为陛下做了那么多,努力呈给他他想要的,他却随便丢个官让我做。”
苏瞳抬起眼,墨瞳里添了些锋利的东西。
尉迟令:“怎么了,珏归兄,我羡慕你,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呵,天下求而不得者不计其数,不求而得者,我只见过你一个……你睡个神仙,把人睡爽快了,再装装清高,就什么都有了。凭什么啊,珏归兄。”
云离的手指嵌进树皮,抠了块木头渣子下来。
旋即,他听到了一声冷笑。
不是尉迟令,也不是幻听,而是苏瞳发出的一声冷笑。许多话,都不用一字一句地去回了,苏珏归的“不屑一听”,分量够重。他以前并没有为遵君子之礼而刻意避让,许多时候之所以淡然让过,只是因为没有碰到触及底线的事情罢了。
尉迟令竟露出狂喜的神色,狂喜过后,彻底撕破了脸。
“你以为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因着陛下的赏识所得吗?!”尉迟令站起来,居高临下道,“你护着姓云的,不要他进京的时候,陛下早就对你失望了。再后来你坏了陛下的事情,陛下把你甩到边疆,你命大,侥幸活了下来。陛下忌惮你,信你‘命中有仙’,才把你留在身边当刀使。珏归兄,你是不是还在做梦,觉得世有正道,而你守着那狗屁正道,就有饭吃、有官做、有人敬啊?!”
云离脖子一紧。
墨绿色的“手”把他掐住了,朝巨树背后拖。
云离拉住树干上突出的地方,连挥几剑,大脑一片空白之际,总算有一剑挥准了。他深吸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正滔滔不绝的尉迟令顿了一下、朝这边看了一眼。缠人的手复又摸索过来,耳边女声道:“我不会害你,你过来。”然而,墨绿色触手的动作和温和的女声毫不相符。云离被越缠越紧,瞬时被拖回了刚才的位置;光球生出更多衍生物,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尉迟令朝树干侧面走了几步,走回去。而后云离发现他不是在查看摩擦声的来源,而是在通过踱步来压抑心里的火。
“啊,哈,珏归兄,我话说得难听,失礼了……”尉迟令的语气转了个弯,但只一眨眼,他便又狂暴起来:“可你得知道,‘正道’从来都是座上那位定的!一把刀,要是握刀的人都掌不住,等它钝了,迟早会被当成废铜烂铁抛弃。你以为刀刃指的是毒蛇蠹虫,指的是你划定的歪门邪道,实际上你消灭的,都是陛下想要你消灭的东西……”
“有朝一日,你彻底偏离了陛下的方向,你胆敢剑指龙椅,陛下岂会容你?!”
云离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好在苏瞳站了起来,尉迟令见他有了反应,暂且闭了嘴。
苏瞳沉声道:“皇上他走的,从来都不是歪门邪道。”
“你觉得从来都不是吗?那上一次、这一次,拦在陛下路上的,是谁?”尉迟令道,“哦,我明白了。珏归兄是说,是国师大人和我把陛下带偏了。可陛下若真无心走这条路,还用得着珏归兄你明中暗中阻挠吗?还有……真是奇了怪了,这尘世间,就许你苏辅国求仙,却不许皇上问道?!岂有此理嘛。”
“珏归兄,皇上身在龙椅,颇为辛苦,你我作为普通人,只需如他所愿便能享尽繁华富贵。人生之大幸,不是吗。你又不愿意替皇上分担孤清,怎妄图以你的‘道’,驳陛下之‘道’?!还是说……你愿意代替陛下坐上龙椅?”
“行殷!”
“珏归兄别生气,我只是合理推测,又没有凭空捏造。”尉迟令笑道,“……再说,就算你奉行的是天地大道,又岂敢说,这天地大道在你怀里揣久了,并未掺杂一点私心?前年大旱,我父亲奉命开仓放粮,赈济充州饥民,只因一层层下去,夹缝中有人私自克扣少许,被土头黔首检举,你便抓住一星半点的声音不放,在朝堂上参我父亲为官失职,害我父亲险遭贬黜。珏归兄,你这么做,是何居心?”
“年少受苦,所以和充州饥民同病相怜?是啊,珏归兄,你怎么没有想到,若当时未能入京面圣,你至今都是穷乡僻壤的一介白衣……”
云离心中怒气直涌:
尉迟令真不知道他娘的行径?竟还有脸提苏瞳入京面圣这一节?!
忽然,他耳朵里清净了,尉迟令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球的“手”压住了他的耳朵,并顺势捧着他的脸,把他整个人翻过来,与巨树树干正面而对。
再次与那“瞳孔”相视时,云离眼前浮现出了赵其斌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