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乜沧:“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师父’了,叫‘老师’就好。”

  尉迟令怔道:“为何?”

  乜沧且不直言,道:“我闭关的这些日子,你替我管控京城异事,张的是我乜家师门的颜面。”尉迟夫妇听出国师言语中有夸奖之意,目光相接之后,明霜福了福身,尉迟令则道:“您既然收我为徒,我定要尽好应尽的职责,不能忝列门墙。”

  “你做好了,张的是我乜家师门的颜面;你做得不好,或是行为不当,伤的却是你自己的名声,”乜沧道,“这就是我让你称呼我‘老师’的原因。”他说的每个字,尉迟令倒都能听清、听懂,其言外之意,却令他疑惑不解了。

  明霜道:“国师大人要训诫我夫君什么,还请明示。”

  乜沧的下巴仍是微微抬着,只拿眼睛斜扫着两人:“‘老师’授人以技,传人以识,学生知其生命之一丝一缕足矣;‘师父’于义理之外,还当鞭策徒弟承其信仰,尽尊长之责使为徒者中心正直,荣与荣,也应辱与辱。”

  尉迟令知道,乜沧今天找到自己,并非为了用他的理解在“老师”、“师父”之间画一条干巴巴的界线;他一时猜不透乜沧心中所想,只好揖道:“乜家师门传承百年,收徒一则自有章度。我作为外人得以一窥其道,不论是全部还是一角,都要跪谢师父……都要跪谢老师的传道之恩。”

  乜沧摇了摇头,神情越来越像不惑之年的老者。

  此时,尉迟令和尉迟明霜也看出乜沧有点不对劲,但难以明说。乜沧:“你明白了就好。如果你依托家门的‘力量’行不当之举,后果由你自己承担。”尉迟令现在尽管已经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用鼻子看人了,可他面对乜沧,未免恭顺得过分了。他身上一颤,竟是有下跪的意思,不过被乜沧托住了。

  尉迟明霜眼神一凝,旋即目光下垂,不直视乜沧,只斜斜地盯着对方的衣摆。

  尉迟令正色道:“不知,老师觉察出徒弟有何行为不当之处,以至于特来此点醒?”

  乜沧将袖子一拉,伸手搭上尉迟令的脉:“你体内的气息不纯,不全是根据我传给你的方法习得的。”经此一点,尉迟令终于明白过来,缩回手,谨慎地道:“徒弟心切,修习了杂学……待气息充盈,我必更换不纯的气息。”

  乜沧忽而一笑:“杂学?你敢在我面前,把这种东西称为‘杂学’?”尉迟令抽回手之前,乜沧用手指逼出了他体内的一丝气息,现下正捻在指尖展示给尉迟令看。见此,尉迟令脸色白了不少,微微偏头看向别处。

  “换与不换,是你心中所想,不是拿来糊弄我的话,”乜沧道,“今后你换也好,不换也罢,与我何干?你把妖物的东西珍藏起来,当作助你走捷径的至宝,往后若出事,又与我何干?我是你‘老师’,又不是你‘师父’。”

  尉迟令轻轻拂开明霜扶住他胳膊的手,语气不再那么软,道:“老师,以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乜沧的动作更为古怪:居然捋了捋嘴唇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哦?那我以前说了什么?”

  尉迟令道:“巫师修行,殊途同归。”

  乜沧笑道:“这话是我‘闭关’之前说的,还是我‘闭关’之后说的啊?”尉迟令:“您……闭关之前。何况,您不也融入了那棵树的……”听起来他心有不甘,情急之下用了小孩子“责问”大人的“你可以那我为什么不可以”的语气。

  乜沧道:“那么,这句‘殊途同归’的混账话,就是我那个小徒弟说的,而不是老夫我说的了?”

  云离在旁边听得噎住了,幸而忍住了,没咳出什么声音。

  尉迟令带着明霜退后,眼神中刻着“你是什么人?!”

  乜沧年轻的脸上流露出长辈般“和曦”的笑容,倏然,一个“雾气”凝成的人影把他包裹了起来,然只一瞬间,人影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那人影的“显”与“隐”,中间只隔了一次心脏跳动的时间。

  尉迟令的心跳因而漏了这一拍。

  凭借眼中残影,云离在那“雾气”中辨别出了一个老人的形象。随即他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雾气,而是占据这具身体的元神:破巫师师父的元神。正当云离大致猜出乜沧“闭关”期间发生了什么,尉迟令也明白过来,冷声道:“原来是师尊。”明霜一个刚出嫁的姑娘,此时无丝毫畏惧之色,面上是知道受骗之后的愠怒。

  乜沧笑道:“什么师尊,是老师。”

  尉迟令:“他死了?”

  为了更加形象地解释,那光雾又闪现了一次。这次的雾气呈现的,不是刚才那老人的轮廓,而是一个闭着眼、似在熟睡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的轮廓,才能与这具身体重合起来。乜沧淡然道:“我徒弟知错能改,将我的生命拱手相还。你若犯了错,能像他一样用无可挑剔的方式致歉吗?这也是我不让你叫我‘师父’的原因之二。”

  听对方还在奚落自己,尉迟令下意识运转内力,握住一柄墨绿色的光刃。

  乜沧上前一步抓住尉迟令的手腕,看了明霜一眼,视线又落回来:“他没死,我也没接受他的生命。我只是时不时让他睡着,来纠正我徒弟的错误、我徒弟的徒弟的错误。”不费吹灰之力,乜沧把光刃掐灭了,“另外,就算‘殊途同归’是真,我徒弟已经证明了某条路是死的,你为什么还要重走一遍呢?”

  尉迟令把他推开:“我不是要……”

  乜沧:“我还没堵你的话呢,你为什么不说了?徒弟,你这是想跟为师解释,还是不想跟为师解释啊?”转而,乜沧眼睛中的苍老消失了,年轻人的清明取而代之。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褪下去,绷成一道锋利的直线。

  尉迟令:“师父!”

  “不是说不要叫‘师父’吗,刚刚才说的,你现在就忘了?”乜沧走哪不好,偏要从尉迟令和尉迟明霜之间插过去。尉迟令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在对待他这一点上,乜沧身体中的两个魂魄已经达成一致了。

  “老师。”

  “嗯。”乜沧拢起袖子,身子往后靠,扭头应了尉迟令一声。尉迟令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也没想清楚究竟要说什么;乜沧见他沉默,便挺直背脊往宴席那边走了。走了几步,乜沧也没回头,盯着前方道:“从现在起,你分家了,老师经常来看看你啊。”

  明霜向尉迟令投以询问的目光,尉迟令摇摇头,扶着妻子的肩,若无其事地回宴待客。

  乜沧走的是小路,小路尽头有偏门。云离见他朝偏门去了,想他是要回国师府,便不再跟上去,思索片刻,准备回去先找到苏瞳再说。毫无预兆,背后划过一股冷风,待他回神,乜沧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阴冷的声音道:“你没死啊?”

  符咒显然没失效,乜沧能发现他,依据的应是符咒上他们师门相通的气息。

  乜沧抬步靠近,“破剑”倏地横在他面前。

  云离见得对方双眼暗淡下来,听他精神失常似的念叨:“那是我师兄的东西、那是我师兄的东西……”云离知他说的是什么,第一反应是将破巫师留给他的字条连同符咒一起护住,后竟被乜沧空洞的眼神刺了一下,居然自动把符咒塞给他了。

  乜沧瞥见他留了张纸条,抢过来一看,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他把字条扔还回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把符咒一并塞回来了。

  乜沧冷笑道:“你的你的……这是他给你的,不是给我的。”

  云离也不去理会他了,沿来路往回,竟见苏瞳迎面而来。云离停下步子,堵在路上,暗暗猜想苏瞳会不会撞上他;兀自想着,苏瞳好像看得见面前有人似的,恰到好处地停下来:“云离?”

  “……”

  破巫师还在的话就好了,他不管骂多少遍“你这符咒是劣质产品”,都不会有愧疚感。

  云离:“你怎么过来了?”

  苏瞳顺着他的胳膊,摸到手,用十二分的力气牢牢握住:“找你。”以前他只要脸上、嘴里兜得住,便绝对不会太过明显地表露想法;而今他为了反复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证明云离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虽然疼,但云离任他握着,用轻松的语气道:“好好的找我干嘛……那些大人、夫人们准你走啊?”

  “行殷回来了,你没回来。”苏瞳道,“我本没回去,在刚才的地方等你。”

  这时,苏瞳是找到人了,他也给人找到了。

  与他同桌的夫人久等“良婿”,不见人来,三根“拉马”的绳子拧成了一股,气势十足地前来寻人。云离想着,今后那些老爷、夫人们失望,自己又不会吃亏,于是十分大方地把苏瞳推走,由着为了择婿而不顾形象的三位夫人把他架回去。

  “苏公子酒醒了吧?”

  “不醒也无妨,我们老爷说了,今天不醉怎么能行?”

  “我家老爷是与苏大人在朝上常见的,现下同坐一桌,哪有不互相敬酒的道理?”

  三位夫人想是也喝了酒,拖着苏瞳不像是要请他看女儿,倒像是要他掏钱吃花酒。还好夫人们没走错路,否则等她们扬着嗓门绕完整个尉迟府,自家老爷就没面子稳坐喝酒了。

  云离在宴席里逛了一圈,一一瞧过尉迟令、尉迟明霜、充州太守、太守夫人的表情。不仅仅是尉迟令和明霜,充州太守和夫人也若无其事,不知道他们问没问过儿子方才被国师叫出去说了什么。

  云离倚在角落,直到月亮升起来很久了,苏瞳那桌才有“放他走”的迹象。尽管“女鬼哀号”大都在半夜发生,但毕竟确有其事,宾客们晚上也不敢在外多留,开始陆续向新人告辞。云离的余光里,罗榕起来向文武科书生们躬了躬身,没等苏瞳,自己先走了。若他跟着江晏他们,不等苏瞳倒也没什么,可他独自告辞,云离想不怀疑都难。

  好在罗榕走了不久,苏瞳便脱了身。云离拉着他径直往外,不说话,等罗榕的背影清晰可辨了,才道:“你知道我在罗榕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吗?‘那棵树’的味道。”想起八年前云离瞬间消失在结界里的场景,苏瞳眉间拧起:“莲池下面的那棵树?”

  “是……”

  “你是觉得罗榕……”

  “倒没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觉得那种味道在他身上出现,很奇怪。”云离道,“哦,对了,那棵树是我小姨。”苏瞳怔了怔,云离笑道:“说来话长,以后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讲故事。我就是想说,把我掳走的‘东西’和那棵树无关,你不用把我小姨想得太坏了,也不用把罗榕这件事想得太严重。”听他讲到这儿,苏瞳停下来,把云离的脸板正,端详他的额头。

  云离拂开他,领他继续跟上罗榕:“不用看了,印记没有了。当时是我娘救了我,把我带到九重天疗伤……我娘是个特别好的人,你一定要见见我娘。哦,还有,千万不要见我爹,我爹太容易把小朋友带坏了。”

  ……

  不说话的时候,街道上格外安静。

  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两个人的。

  正当云离意识到了什么,苏瞳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两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罗榕”还在前面走,悄无声息,脚下没有阴影。云离扫了眼地面:他和苏瞳在月光下,是有影子的。

  难怪。

  难怪走了那么久,罗榕的姿势没有变过;难怪宴席散场后,街道上那么空旷,没有其他人。问题不在于罗榕,问题在于前面那个冒充罗榕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跟着的就不再是罗榕了,而是引导他们走入陷阱的“模仿者”。那“模仿者”复制了最开始云离、苏瞳眼中的图像,构造了一个庞大的结界。

  “破剑”叮地嵌入地面,流逸的灵力形成圆环,在两人周围上下浮动。

  记忆中的疼痛让云离敏锐起来。

  那群家伙。

  那群把他撕碎的家伙。

  恐惧感难以抑制,云离喘息难平,不得不张开嘴,向冷冰冰的结界索要了一大口透凉的空气。受过伤的内脏仿佛在搅动,想推动身体的外壳尽快逃离。苏瞳把他按在胸口,让他把眼睛闭上,自己则抬眼看向前面缓缓转过身的“罗榕”。云离推了推苏瞳的肩膀,全当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转身睁开眼,恰好撞上“罗榕”的视线。

  面具碎裂,可怖的真实面容显现出来。

  所谓可怖,不是指对方无关残破容貌狰狞,而是指他眼底渗出来的凉意。云离没猜错,伙同恶鬼找上门来的,是眼前这位不甘于结局的“先生”。

  许真。

  云离牵了下嘴角:“许先生的新意,真是层出不穷啊。”

  出人意料的是,许真朝前走了几步,忽地卷起衣袖,跪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头。他本就生得阴柔,“阴为主柔为次”,而今下了地府,经过“熏陶”,一张脸更是寒意森森。他磕头的时候,每每起身,脸上都是一副忸怩的表情,看起来,整个人像是个犯错后被迫受罚的怨妇;头扣得实实在在,却心不甘情不愿。

  许真单手撑地,起身时不稳,朝边上偏了一下。

  他右边的袖子,几乎是空的。

  许真退了几尺,冷笑道:“在下伤了云公子,梓华君卸去在下一条手臂以警醒。如今在下磕头赔罪,还望云公子大人大量,让梓华君下次不幸碰见我,别再生怒气卸去我另一条手臂为好。”

  别说真心实意,许真的表面功夫,都不像是来赔罪的。

  何况做出那样的事情,是磕三个头就能求得原谅的吗?

  许真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不是吗……之前那样待云公子,也是在下得救心切,刀子没掌握好分寸,才险些让云公子……哎呀,苏公子,我不是都道歉了吗,云公子都没那样看我,您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云离看了看四周,没感知到其他“东西”的存在。

  许真似乎是一个人来的。

  许真笑道:“苏公子、云公子,两位都不用紧张,在下之前见识了梓华君的本事,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碰云公子一根头发。哎呀,说来悲伤,梓华君一场下来取了不少小鬼的性命,而今在下无依无靠,没有人再敢帮我了。”说着他身子一矮又跪了下去:“云离君,苏公子,我这次来,是想给二位减少点麻烦的。”

  “……”

  许真把破烂不堪的衣摆理好,让其在地上铺开:“当然,除此之外,也是想二位成全成全在下。不好过啊,三界上下都不好过啊。”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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