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长流

  昨夜平城落了一场雨,直到黎明才止。微风拂过,雨水顺着青色的叶片滑落,滴滴答答,扑到石板路上。

  此刻尚早,又因刚下过雨,因而西山公墓附近的山路上,见不到几抹人迹。

  江倚槐撑着伞,听着伞上噼噼啪啪的响动,侥幸地想:还好下车拿了伞,不然走过这一片林间长路,可能要被淋成落汤鸡。

  “大雨下完了,”陆月浓绕开地上一个个小水洼,以很轻的抱怨语气说,“树底接着下小雨。”

  “是啊,”江倚槐嘴角提起一抹笑,往陆月浓这边瞥了一眼,“你靠近我点,伞有点小,不然要扑你肩上了。”

  “有么?”陆月浓抬头看看伞边,又偏头检查了各自的肩膀,明明伞把他们都遮得很牢,他盯着江倚槐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再贴就全贴你身上了,我还怎么走?”

  说罢,又一阵风吹来,雨水像在为雨伞抱不平似的,噼里啪啦砸了好一通。

  江倚槐丝毫没有被识破“诡计”的惭愧,颇为自然地乱说:“那我干脆抱你走好了。”

  陆月浓轻轻在他腰侧掴了一拳,说:“别闹,这边该上去了。”

  长路尽头,是两道石梯,一上一下。他们往上走,经过两个转弯,进入了一片墓区。

  陆月浓向来不挑清明节来西山公墓,一是不爱在高峰期来,二是因为吕常新的生辰在四月的第一天,吕常新生前是个很重生日的人,每到这天,都会揽了学生到他家里吃面。

  “先生。”陆月浓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照片里,国字脸的男人瘦却硬挺,一双眼中像燃着烛火,温暖有神。

  江倚槐站在陆月浓斜后方,也跟着鞠躬,他听到陆月浓又说:“我来看您了,然后,给您看看我的爱人。”

  陆月浓对着那张墓上的照片,郑重地说着,他向来孑身前来,从未带谁一同来过,此时却有些没道理的紧张,但转念一想,江倚槐这样好,若先生在世,只怕欢喜得很,还要叫他坐下来,喝一盏茶,聊上许久。

  听着这声“爱人”,江倚槐心中一颤,毕恭毕敬地又对着照片里的男人鞠了一躬,在心中认真地说:我会照顾好他。

  江倚槐曾在吴教授的口中得知往事,自然明白吕常新给予陆月浓的情意,大概是谁也不能及的。

  如果江倚槐是陆月浓的太阳,是他心底的希望和前进的勇气,那吕常新就是陆月浓的引路人。师长如父,大抵如此。

  江倚槐陪着陆月浓,把花和祭拜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再细细陈列好,继而恭敬地站回到原来的地方。

  “先生教我很多东西,有一些不会明说,我就自己揣摩。有时候也会想,我做得是不是对的,是不是他想让我成为的。”

  “他在世的时候,我得到许多指教,他过世之后,其实不是不害怕,怕我又没做好,虽然小孙和我总是相互提点,却没人能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更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悄无声息地扛着自己的想法和老师的期许往前进,像经过了漫长的隧道,将遥不可及的光明走到了眼前。

  江倚槐在身后轻轻地执过他的手,牢牢地包裹住,他们都戴了戒指,金属相贴,体温相融。他肯定地说:“你很好。”

  “先生不仅是我的恩师,或许更像是亲人,他待我如子,我却没来得及尽我的心意。”陆月浓感到了手上的温暖,心中踏实下来,他的目光带过几丝遗憾,又忆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有一年过年,我在国外,同学都飞回国内了。你也知道,我没地方去的,那段时间,本打算打打零工,先生却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美国找他,和他的家人一块过年。师母也待我很好,他们有一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现在都在国外。”

  江倚槐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月浓用另一只手盖上来,将江倚槐的手握在其中:“嗯,所以我一直在想——”

  江倚槐便不动了,认真地问:“想什么?”

  “想老天对我真的很好。先生从前跟我说过,人这一生,诤友,良师,挚爱,得一个就足够幸运。”陆月浓对着墓碑轻轻弯起眉目,而后转回头,认真地看进对方眼底,“但我现在都有了。”

  不久,江倚槐接了一个电话,怕声音放大了惊扰墓园,便往远处的树林里去。

  陆月浓站在墓碑前,继续和吕常新说着话,身后倏地传来一个女声:“小陆?”

  陆月浓转过身,颇为惊讶:“师母?”

  吕常新的妻子是从事对外汉语工作的,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移居国外,此刻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让人讶异的,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这里葬着吕常新,就算远隔万里,只要有心,自然能飞回来祭拜。

  “我其实每年都来,不过不一定准时,所以碰不到你,”吕夫人像是明白他的讶异之处,随即解释道,“老吕喜欢平城,说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住惯了,所以当年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们出国,就连离世前,也说要葬在这里。”

  说罢,吕夫人转身,陆月浓随她望去,能看见一片绿林在风中抖擞,水光返照,耳边是鸟鸣啁啾。再往远处,则是平城的街市,错落地交织在眼底。车辆与行人停停走走,比来时热闹更多——这座城市正被朝阳唤醒。

  陆月浓陪她看了许久,才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个,说:“这个……还给您。”

  吕夫人自然是认得这枚钥匙的,是他们从前在平城的住宅,后来由吕常新一人住着,再后来,便空置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就拿着吧,老吕从前说过,这一处房子留给你,你一个人在平城,没个倚仗,万一有需,就放心在这房子里住着。而且我们家左右也不在平城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这些年,这把钥匙始终挂在陆月浓的钥匙扣上。他的确会前往吕常新的旧宅,但从来只是认真地打扫里面的一事一物,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那里有从前写字的案台,摆在明亮的窗台前,仿佛只要在上面铺纸研磨,吕常新就还会从书房里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评说笔势如何。

  陆月浓悉心照料着屋子里的一切,就好像守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哪怕是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陆月浓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跟江倚槐走,不肯搬去那里住。

  而如今,更没了搬去的理由。

  “谢谢您。”陆月浓侧看了一眼某个方向,江倚槐正向这里走过来,他们经历了短暂的对视,陆月浓目光转回来时,带着别样的温柔,“不过,真的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成家了。”

  ————

  四月底的时候,陆月浓择一个周末的午后,应江倚槐的邀,去了话剧团排练的地方。

  陆月浓说了江倚槐的名字,便有工作人员查了记录,把他领到了看台,他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剧场舞台颇大,但用上道具,又站足了工作人员,明明只是一个剧组的排练,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暗恋桃花源》那般的兵荒马乱。

  江倚槐百忙之中抬头,恰好看到了台下刚刚落座的陆月浓,两人隔着五六排座位和一条长廊交换了眼神,之后江倚槐便匆匆开始了第二幕的排练。

  等排练的背景音响起,陆月浓把藏在身侧的袋子解开,取出一碗草莓味的绵绵冰,拆了透明的塑料勺子,坐在底下慢条斯理地吃。

  其实前段时间气候冷暖不调,阴晴不定的天气折腾一遭,陆月浓很不幸地感了冒,吃了许久药,才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咳两声。

  近日回暖,陆月浓很想吃绵绵冰——他从冬天就开始惦记了,江倚槐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学生时代的“年轻人行为”,说身体健康是第一要义,横竖不允许陆月浓吃。

  陆月浓憋到昨天,觉得不行了,便摸了摸江倚槐的脸,和他交涉:“我和感冒打了商量,它答应彻底好起来,已经可以吃了。”然后江倚槐趁着月黑风高,二话不说地把他嘴堵上了。

  陆月浓嘴唇被咬得破了皮,今日不疼了,但痕迹尚在,而且身上也挺疼,出于“报复心理”,他来的路上买了一碗冰,打算等会江倚槐排练时,对着他吃——反正按江倚槐的敬业程度,肯定不可能中途停止,从台上跑下来教训他的。

  报复还挺见成效,江倚槐开车回去的路上,如果不是路况滞碍,大概能把家用车开出专业赛车的效果。

  陆月浓和他说了两回话,江倚槐爱搭不理的,可见是真动气了,但他也挺气的,因为昨夜江倚槐明明捧着剧本在房间里找感觉,说他演的主人公阮直有个找了很多年的初恋情人,非常符合他的现实情况,但找着找着,就找陆月浓身上去了,而且是字面意思的“身上”。反观自己,吃草莓冰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怎么江倚槐就可以“蛮不讲理”,他就不能偶尔干点出格事了呢。

  不过,归根结底,陆月浓还是有些理亏的,毕竟江倚槐的本意全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两个思想斗争到最后,陆月浓便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他闭着眼,开始回忆下午在剧场的事,因上午没去,他只有幸观摩了第二幕的排演,一整幕下来,对一段剧情印象深刻。

  火车还未发离站台。嘈杂的车厢里人来人往,不知是谁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刺刺拉拉的,是两个人在对话。

  中年人的声音响起:“那时候我在低谷期,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有梦想就要去追。”

  年轻人说:“那您的梦想是什么?”

  阮直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向窗外。云层是白色,浮在深蓝色的天上。

  他想起了白鹭湖,在一面碧色中飞过几点洁白。还有白鹭湖上,与他初见的那个橘衫女孩。

  车窗外走过一个橘裙女孩,看不到脸,飘飘然远去。

  中年人说:“我的梦想啊,大概是——”

  阮直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手指轻轻地抠着膝上老旧的画板,愣愣地在心中呢喃:“我的梦想……是一个人。”

  年轻人问:“哈哈,那您为这个梦想坚持多久了?”

  中年人思索道:“很多年吧,你知道,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追逐到最后,都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模模糊糊的广播声中,阮直从背包里翻开一本薄薄的日历,他每天都撕去一页,已经撕了整整四本,留下空空的夹子,携带在背包里。背包塞得很满,除了颜料画笔,还有数不清的车票,轻轻一碰,便噼里啪啦地落到车厢里。

  路过的人很多,只有一个橘色裙子的小女孩弯腰帮他捡了几张。阮直接过,一愣,目光追随着那抹橘色,直到它消失在车厢尽头。

  “1663天。”他抚了抚卷边的日历——今天的还没撕去,于是撕下来,“1664天。”

  一阵风从对窗吹进来,纸就这么顺着风卷了出去,火车开始移动,那张纸消失在了不断后掠的风景里。

  陆月浓细细算着,他们分开了多久,多久呢,十年吧还是十一年吧。阮直的追寻就好像倒映在他们之间的影像,化虚为实地摊在他面前,让他再一次清晰地明白江倚槐曾经的执着。

  车子在车库里停了下来,江倚槐刚要松掉安全带的时候,陆月浓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我的梦想也是你。”

  江倚槐一怔,待反映过来陆月浓指的是什么的时候,那点装模作样的生气很快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了,他抿住唇角,眼底的笑意却流了出来:“那恭喜,你已经追到了。”

  陆月浓没想到江倚槐非但不害羞,还会这样答,慢一拍地说:“不是你追的吗?”

  “是吗?”江倚槐更认真地计较起来,“可是我们有这个流程吗?”

  陆月浓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爱情里,哪有那么多你高我低的台阶,和你先我后的竞逐呢,有的只是平坦的陆地,隔着纯粹的时空,他们相互走近。

  陆月浓摘了眼镜,伸手勾住江倚槐的衣角,亲吻上去。

  晚饭做了一顿简餐,话剧对演员的形体要求同样严格,江倚槐近日控着饮食,上桌的东西犹如原始森林来的特产,缸里的金银二老都比他吃得快活。

  陆月浓并未展现出挑嘴本色,甚至拒绝分开做,江倚槐却不想陆月浓和他一起“遭罪”,大部分时候只能偷偷开灶,先斩后奏地给他改善伙食,比如今天就偷着炖了点土豆牛肉。

  用过饭后,两个人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但月明星稀,只有一轮将圆的月亮挂在墨色的天上。

  江倚槐离开了一会,陆月浓没问,以为他大概是去倒水喝,便静静在原地坐着,偶尔低头拨两下江倚槐的盆栽们。

  不久,脚步声近。江倚槐打开玻璃门,回到露台上,手里多了一把吉他。

  这吉他不是陆月浓送的,要更老旧些,是江倚槐高中时买的那把,春节时江倚槐把它从顺城接了回来,一直和陆月浓送的那把挨在一块。

  江倚槐曾拿着这把琴,在全校师生面前,给陆月浓弹了一首《小星星》,光明正大又隐晦内敛。

  江倚槐在吉他上轻轻一叩:“陆哥,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弹过一首《小星星》,在学校的晚会上,那天还下了点雪。”

  其实江倚槐是明知故问的,因为陆月浓记性之好,他早已领教过了,但再确认一次也无妨。就好像唱过一次的糖,会念念不忘,再尝一次,便更觉得满足。

  陆月浓果然记得很清楚:“嗯,那天你妆化得有点夸张。”

  “你怎么尽记得这个。”江倚槐故作不满,语气依旧温柔,“你得记点好的。”

  陆月浓指尖拐到一片叶子,慢慢地顺着它的轮廓摩挲:“全是好的,就记不住了。”

  江倚槐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笑着说:“那可不行,我这么好,你都要记得。”

  大言不惭地自夸完,江倚槐又说:“今天没来得及排到第三幕,有点可惜。”

  陆月浓顺着猜道:“你在第三幕弹琴了吗?”

  “是啊,”江倚槐弯起好看的眉眼,说,“记不记得之前,我给你弹过我爸给我妈写的曲子,算是借花献佛。”

  陆月浓点点头:“嗯,很好听。”

  江倚槐摆正了姿势,垂眸看着琴弦,说:“那今天晚上这首,是我亲手写的歌了。第一次写歌,第一次排练,只给你听。”

  手指在下一刻便轻轻扫过了琴弦。那声音分明是和任何吉他都差不多的,却没由来地多了几分陈年的味道。

  音符在琴弦上流动,过去的星光捣作月色,揉进悠扬的曲声里。江倚槐用低而缓的嗓音,轻轻地唱起歌谣。

  歌词从阮直的故事里飞脱出来,生长出本就源于江倚槐的情感——有关年岁,有关距离,有关眷恋,也有关爱意。

  陆月浓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江倚槐的眼中。

  他想,这个世界那么大,总有想去去不了的地方,想见见不到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不过是岁月消磨,一生匆匆,但此时此刻,江倚槐就在这里,那么,便将一生都融作水,细且长流。

  江倚槐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以同样的注视,嘴角的笑意更甚些:

  “千念、万想,不过一愿,

  我想去你身边,我想见你容颜。”

第50章 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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