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乐章。

  音符逐渐失去了编排,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接一个迸落。

  舞台顶端亮起一盏白灯,微渺的光芒绽开在雾一般浓稠的黑暗中。每按下一个音,就又亮起一盏。

  在逐渐聚合的光明中,能渐渐看清江倚槐的轮廓。

  江倚槐是背着光的,那温柔的侧脸,像一道剪影,在黑白中分明。而他的身后,每一道光照,都像是微薄的加冕,一点点地披上肩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江倚槐修长的手指还搭在钢琴上,他已披上了无数光华,头顶三十六束光芒,是他弹奏出的绚烂星河,铺在当空,熠熠生辉。

  江倚槐伸出拨过吉他也弹过钢琴的手,握起了钢琴上的话筒,站起身。

  他静静地站在舞台上,说:“You are my star.”

  然后,走到台前,向斜前方深深鞠了一躬,又转回正前方,再鞠一躬。

  短暂的静默后,掌声雷动。

  这样一段视频,短短一个小时内转发上万,一时间,#江倚槐 小星星#的话题被顶至深夜top1,直到隔天中午还居高不下。

  视频下面,大批粉丝高喊着:哥哥!我也想成为你的星光璀璨!

  也有粉丝眼泪汪汪地表示,长得好不是江倚槐的错,多才多艺也不是江倚槐的错,但长得好还多才多艺,这就是不娶何撩了。

  幸亏江倚槐看不见,不然多冤枉呢。他纯粹就是分享个图片,谁知道互联网时代啥都能被挖出来,更不会想到连锁反应如此强大。

  也就一夜时间,话题已经从视频本身发散出了无限可能,甚至有人寻思着要不要把粉丝名从“槐花蜜”改成“星星”,但碍于容易撞名且标志性不强等问题,自然是行不通的。

  这头,唐跞拿着手机,对着居高不下的热度目瞪口呆,以为江倚槐终于学会营业了,发去消息以示慰问时,竟得到江倚槐完全只是想发个图片抒发感情的回应。

  唐跞不明就里,江倚槐大半夜多愁善感啥呢,于是很是认真地问他抒发什么情感。

  江倚槐高深莫测道:你猜。

  唐跞没那个耐心猜,甩手让他滚了。

  江倚槐恰好是要“滚”的,他拾掇了行李,开着车往城郊去了。

  第20章 再遇

  平城市区外,近山接远山。

  此时林木尚未褪尽树叶,衬着枫叶如灼如烧,最是金绿并红,秋燃之时。

  陆月浓循着盘山公路走了一段,又按着旁边路标的指向,拐入一条小径。走着走着,路况却愈发荒僻,环顾四周,望不到一点人迹,安静得连肺腑间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层层叠叠的落叶将前路铺满,树上不断又叶子落下来,发出轻细的响动,和着遥遥传来几声秋鸟的啁啾,尚不算清冷。

  手机放在口袋里,一下下振动,陆月浓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点开。是林教授发来的讯息,问他什么时候到,需不需要人接。

  林教授全名林进,是平大天文系的副教授。

  陆月浓与林教授,一个是教文学的,一个是教天文的,二者虽都有个“文”字,但终究是八竿子打不着。按理来说,二人不该有什么太大的交情,但阴差阳错做成了朋友,也是一段颇为离奇的缘分。

  这事说来巧合得很,出于个人爱好,林教授总爱在闲暇时,往图书馆去借些文学类书籍,隔三差五能碰上陆月浓。时间一久,两人便从眼熟变得熟络了,难得有空时,还能约到一块儿喝盏茶、谈会天。

  此回来露明山,也是林教授热情邀请,不然照着陆月浓这“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堪比高门深闺的性子,断然是不会来的。

  陆月浓回信息,说他已经到了,正在上山,又表示不用人接。

  山里头的信号不稳定,时好时坏,方才的消息趁着片刻的回光返照,才勉强发了出去。手机很快又恢复为一块板砖,导航没法使用。陆月浓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走了。

  站了一会,陆月浓觉得原地枯等无济于事,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他踩着干枯的叶子往前走,叶片松碎,生脆的声音清晰入耳。

  近处的草坪上,灰羽的鸟结伴成群,低头觅食,四周过于安静,它们感官敏锐,听到丁点儿脚步声便纷纷惊动,扑棱着翅膀跃入空中。

  鸟群突起,陆月浓顺着它们飞起的方向望去,却在展翅声中倏然捕捉到一阵不同于之前任何的声响。

  目光被这一声轻响截在半空。

  某种难以名状的心绪升腾起来,陆月浓微微攥了攥衣袖。这声音已很久没听过,但又是极为熟悉的。

  直到陆月浓梭巡着的目光有了焦点,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几竿疏竹后的地方。

  那儿立着一个人,手里捧一台相机,也定定朝这边看来,身后是层林尽染,鸟雀归山。

  陆月浓眨了眨眼,心下慢一拍地明白过来:是快门的声音。

  远处的男人披着深灰薄呢,羊角扣未系,半敞着,里头是一件黑色线衣,衣物贴身,勾勒出修长有致的身材。

  他就站在那儿,不动若磐石,静止如山松,又像是一笔稀竭的墨,添在秋色写意之中,无心看时能契合,用心观时可出挑。

  陆月浓眼神一动,并不留意这人如何好看,只是盯着那台相机,若有所思般地看了许久,久到鸟群都全部落回,天空还作一片澄澈,才舍得上移视线,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江倚槐……你这名字挺有意思,怎么起的?”

  那时,陆月浓正坐在校选课的教室里,拿着石料在砂纸上打磨。老师布置了作业,给同桌刻一枚章。

  白色的齑粉落在台面上,被江倚槐扫到一边,他闲来有兴地把它们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台面整洁如初。

  “这个么……我妈怀我的时候,做梦梦到自己在一座仙岛上长途跋涉,她走啊走啊,遇见了一棵槐树,她就倚着槐树坐下休息,没想到槐树成了精,会说话,槐树告诉她,她托神树的福,生下来的孩子一定好看又活泼。”

  陆月浓取了纸巾,毫不客气地把江倚槐堆好的“山”抹走:“我觉得,听起来像是在自夸。”

  江倚槐不以为意,笑了几声才说:“夸就夸吧,反正我妈是这么说的。那你呢?”

  陆月浓将石料上附着的白屑拂去,将它固定在篆台上,没再说话。

  也不一定非是槐树。倚在何处,他都是好看的。那时候的陆月浓曾这样想过,却没有说。

  到如今,这点想法分毫未变,硬说要有什么,也只是觉得江倚槐更是好看了。

  陆月浓本想不着痕迹地离开,没想到江倚槐叫了他的名字。

  “陆月浓!”

  陆月浓停下来,转回身,盯了那人的眼神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抬手将阻遮的枯瘦枝叶挽到身后,一步步向着江倚槐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竹外,没有桃花三两枝,只有霜叶红于二月花,还有一座大小适宜的亭子,两个人对坐在其中。

  “没想到在这都能遇见,你说,算不算冤家路窄?”江倚槐说得轻巧极了,手里还细细地擦着相机。

  但这段话太容易勾起某段不愉快的回忆。他们最后一次分开时,几乎可以称作不欢而散。

  江倚槐看了他一眼,陆月浓没什么反应,他才做贼心虚般,重新低下了头,将相机有条不紊地收回背包。

  拉链拉到最后时,江倚槐才意识到不似从前了。那时他总将这宝贝收得极快,连慢上一秒都露怯,生怕被抢了看,如今却得以从容。

  陆月浓低头笑了笑,纠正他:“难道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江倚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愣,继而坦率道:“有缘么,也是。我们多少年没见过面了,还能再遇见。”

  陆月浓却说:“其实不只一次了,不是吗?”

  江倚槐一瞬间没绷住,露出略微讶异的表情,不确定地开口:“玉大那次……你也发现了?”

  陆月浓仍旧笑着,眼前掠过一月前的那堂课:“其实……我有想过是你,但没想到真的是你。”

  “……也是。”江倚槐抓了抓衣摆。那会儿他们上课有人作祟,冬叔老是威胁说看得一清二楚,但只有真的站上去了,才发现那其实并非说假,都是真的。现在换了陆月浓,能看见的,也不会少看。

  “还浪费我感情,口罩都没摘。”说着,江倚槐露出个苦笑的表情,看着怪委屈的。

  “不摘挺好的,”陆月浓哪会不知道他不摘口罩的真实原因,也不拆穿,反是笑看着他,“摘了就被认出来了,到时候被人群围住,我这课秒变记者会,还上得成吗?”

  江倚槐露出一个“没想到你还挺关注我”的表情,嘴上却说:“也没那么夸张……”

  “那天我原本想确认一下,没想到上完课被事情绊住了……”陆月浓犹豫了片刻,没说下去。

  江倚槐:“没事,现在不也确认了吗?”

  陆月浓“嗯”了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另有意义,他很快又将话题转回到正轨上:“不管怎么样,没摘下口罩给我课堂‘添乱’,这我得谢你,改天……”

  江倚槐受之有愧,连说“不用”,说完再看陆月浓那套不曾转变的平和表情,又觉得人家或许在跟他客套,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江倚槐不至于为这事儿纠结,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平时有看我的戏吗?”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陆月浓在袖子里攥了攥手,片刻后对上江倚槐的眼:“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你在这条路上不会差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恭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正如吴教授所言,陆月浓这样的人,如今忙于工作,对这些正业之外的事情不上心也很正常。

  江倚槐就算低调,作品在宣传时依旧是避免不了铺张的,更别说新闻媒体与网络传播了,陆月浓到底还是个现代人,怎可能没看见过呢?

  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些微妙的失落感,江倚槐强打精神道:“那你呢,现在是一直在平大教书吗?”

  “嗯,毕业后留在这,”陆月浓笑了笑,“勉强有个工作,能吃得起饭。”

  这形容得太惨了些,饶是江倚槐再能活跃气氛,一时也无法接下去,他只好转了话题:“那你今天是没课吗?”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就悔了,直想给自己脸上来俩巴掌。今天可是周末,周末上什么课。

  陆月浓倒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挑他话里的刺了,点点头,说:“嗯,和朋友出来。”

  江倚槐不自觉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手机振动声。

  两个人都下意识去摸兜,看完屏幕后,江倚槐毫无动静,陆月浓愣了下,而后打了个手势,看来有讯息的人是他。

  “不好意思,”没多时,陆月浓收起手机,站起身解释,“有约时间,我得走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什么事留你,正事要紧,”江倚槐跟着陆月浓走了两步,望着他背影踌躇道,“要不我送你,万一……”

  江倚槐本来想说怕陆月浓迷路,但想到从前出去时,不认路的似乎是他自己,一时便没什么立场开口了。

  “不用了,”陆月浓看了看江倚槐的身侧,“我看你还没拍够的样子,出来一次不容易,不用顾我,你继续就好。”

  江倚槐读懂言外之意,不再强求,他很快又道:“那个……我给你留个名片吧?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打电话,同学之间也能帮个忙。”

  话至此,陆月浓也便停住了,他看起来不像有推脱的意思,耐心地站着等江倚槐拿名片。

  然而不凑巧,江倚槐孤身入林,也不是属沙悟净的,统共就背了堆摄影设备,浑身上下搜遍,根本没找到一张名片。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陆月浓看出这一点:“没事……”

  “要不……留个电话?”江倚槐说罢,对上陆月浓的眼,又补充道,“……你留我的就行。”

  陆月浓却摇了摇头,转而拉开手中的公文袋,从里侧抽出一张名片,向江倚槐递过去。

  “我是说,没事,我凑巧带了。”

第三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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