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梦回
10:28。
时钟运作如常,落在苦等下课的学生眼里,却是慢如老牛。但指针听不到室内无声的载道怨声,仍不紧不慢地走着。
高一2班的课堂里,一片安静,四下无声,学生们埋头于物理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或奋笔疾书,或眉头紧蹙。
然而,这寂静并不持久,因为隔壁屡屡传来穿透力极强的女音。
2班物理老师扶了扶眼镜,平静道:“大家心静,继续做。”心里想的却是:隔壁1班是调了课么,这节怎么是韩诩老师在上。
韩诩何许人也?
答曰:高一1班的数学任课老师,兼任高一年级数学备课组组长。
韩老师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女老师,黑发及腰,眉目带着南方人的秀气,略施粉黛便标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她又时常穿着素色的旗袍,乍然看去,倒更像语文组出身的。
放在画里的美人千娇百媚,人们会可惜她们无法开口。可换到韩老师这儿,则是一开口便破功,喋喋不休,把人唬得一愣一愣,让人颇觉美人宜静是真理。
因常年奔走于教育事业第一线,加的班比加的餐多出好几十倍,韩老师身量偏瘦,浑身上下掂不出几两肉,似是扶风弱柳,让人生出一种她随时都能被风刮倒的错觉。再加上身高不太够,韩老师讲课时踩着恨天高,同学们时常担心她前一秒嘴里还说着代数,后一秒就一脚踩空摔下踏板。
同学们的担心发自内心,颇为真情实感,只因韩姐虽上课时热情似火滔滔不绝,下课却还算温柔,她又年轻,抓得住时下话题,不难和班上的学生打成一片。因而每当提起韩诩,一班的同学们都有些甜蜜的头疼,甜蜜于有个好说话的年轻貌美的数学老师,头疼于这位数学老师对待讲课抛头颅洒热血的积极态度。
就好像这会儿,被调了课的1班教室内。
“这个第五题要不要讲?不过有点简单,那我们就不讲了吧,嗯,不讲了——但是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出来,这个其实做出来非常简单的,就是这样:先把这个三角函数化解出来,再套……”
“哈啊——”后排的王治宇把笔撂在桌上,非常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韩姐这题也要讲?我初三的时候就会了好吗……”
“正所谓不讲不放心,你看她哪次不是这个套路?‘这个题要不要讲,这么简单就不讲了吧,其实很简单的呀,就是这样这样——’,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王治宇的同桌董力帆口头抱怨着,可手上却没像王治宇那般放弃,分外老实地把黑板上的粉笔字全部抄到考卷上。
碍于理科擅长者的绝对压制,董力帆在班里成绩中等,有时能擦进前列,除了偶尔课后抄抄作业、默写偷瞄同桌以外,没干过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还算个老实学生。
这次月考成绩下来,数学比上回直低了二十几分,这让数学本就相对薄弱的董力帆感受到了危机,突然被打了一针鸡血似的,举头对三尺神明发誓:“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对此,董力帆的同桌王治宇仿佛司空见惯,白了他一眼表示:“老天爷要是真的听得到你的起誓,你这么屡次三番地骗他老人家,指不定气到让你天天排不到小食堂的糖醋排骨。”
倒不是王治宇泼他冷水,他看得多了,也就清楚,董力帆这针鸡血大概只够维持个把天,差不多等月考试卷讲评完,药效就到了期,那试卷也就被原封不动地丢一旁,多半不会再拿出来看了。
王治宇见他现在笔耕不辍,自然知道他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笑了笑,毫不委婉道:“也没看你脑袋里飞出蝴蝶,唉,这笨蛋题目,你别抄了,我估摸着没人会错,也就韩姐,还嘚啵嘚啵讲。你看看全班上下,除了你,就你后面陆哥一个人在抄。”
董力帆惨遭打击,面上挂不住,很快便不过脑地回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那万一陆哥也错了呢?”
寂静三秒。
“你当我没说。”
“我当你没说。”
二人对视一眼,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无比默契地噤了声,各自归位。王治宇继续打他的盹,董力帆则继续刷刷地抄板书。
他们结束了话题,课堂也就只剩下了韩诩的讲课声。这堂课已趋近打铃,就算是闹腾的积极分子也已在数学知识的海滩边昏昏欲睡,没那个兴趣作妖了。
韩诩写完一道题,转身清了清嗓子,继续拉高声音:“下面第八题,注意一下这个取值区间,左边和……”
时钟虽走得慢,但下课铃不会迟到,熟悉的旋律如约而至。
江倚槐坐在王治宇后面,一节课几乎都在睡觉,“乖学生”的意志支配着他,他不肯明目张胆趴着睡,而是勉强抬起胳膊支着身子,睡得东倒西歪,堪比人走浮桥。
此时铃声大作,江倚槐条件反射般唰得竖了起来,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坐起,仿佛方才“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的那个人不是他。
江倚槐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没对准焦的视野里,同桌陆月浓正对照黑板,有条不紊地抄着题。这幅心无旁骛的模样,大概一万年都不会变。
与此相对的是,大家伙儿纷纷碎碎念起来。
“下课了下课了!”
“体育课!”
“下节体育课……”
“中午吃什么?”
“要死了你,体育课都还没上,又想着吃了!”
“体育课完了你帮我带一下饭成吗?就小店门口的盒饭!”
“老赵这周是不是要测什么?”
课堂如煮沸了的锅,叽里咕噜的声音不断上泛。
韩诩仿佛自带屏蔽,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敲了敲黑板,拿起三角板和粉笔:“左边和右边的括号是不一样的,这个时候,我们画一张简图……”
“韩姐这又是要拖课?记到现在还是基础题,认真的吗……”江倚槐把卷子翻了一面,又翻回来,百无聊赖地把这个“又”加重了音。
陆月浓手底写写画画,定完区间后把笔一搁,笑了笑:“你又不是第一天上她的课。”
江倚槐选择挣扎一下:“体育课得提早去,不然老赵点起名来分分钟一千米。”
“……”这个,陆月浓整理桌面的手顿了顿,他难得噤声,有了不想回答的问题。
董力帆对此深有意见,他使劲把脑袋往后探:“岂止是一千米,上个礼拜小黑他们罚了一千八,一千八懂吗?跑完他说他这辈子都要不举了!”
“不举就不举吧,之前也没见他举过,”王治宇拍拍董力帆那颗快要伸到陆月浓和江倚槐中间去的头,“张哥在外头。”
这张哥全名张元明,是隔壁二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也是一班人眼中公认的“心理变态”。因看不惯一班的数学平均分总比他们二班高出那么一两分,张哥经常在自己没课的时候跑到一班门外徘徊,时不时表演一个“幽灵过窗”,盼着用自己藏在老式镜片后的那双“火眼金睛”逮住几个作祟的,好在办公室出出风头。
抓人便算了,还抓得毫无新意。谁都知道张哥作为一个将要谢顶的中年男人,“行政执法”毫无人情味可言,且热衷于三个校园经典业务:查小说,禁恋爱,管发型。
据说,张哥总结出了一套不外传的抓人经验,上一届的时候屡试不爽,但到他们这儿,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似乎还没见效用。
顺中治学严谨,大部分学生都是中考时拔尖的一批,是能冲刺名校的好苗子,余下的在读书上也愿下功夫。求成绩,求效率,至于读书之外的性子如何,只要不违法乱纪,校领导也不怎么管。
不管怎么想,抓人这事都和老实本分的大部分学生搭不上关系,但坊间流传,上周高三的年级主任巡逻时凑巧抓了一对同,此时惊动高层,于是一场会议之后,禁恋爱的范围划得更宽了,张哥的业务条例也与时俱进。现下又是案发才一周的敏感时间,甭管你有没有这回事,躲着点便是了。
董力帆原先活络得很,一听张哥过境,还没被抓走定罪就想先喊冤枉,可自己这动作要是落在有心人眼中,简直是大写的“和男同学交往过密”,不是上赶着被抓么?
思及此,董力帆一瞬间僵住了,下一秒就跟触了电似的弹回座位上,标标准准的“坐如钟”,他咬紧牙关,嘴皮子几乎一动不动,声音颤颤巍巍地飘到王治宇耳边。
王治宇捕捉着模糊的字音,勉强听懂了,董力帆说的是:“张哥在看我吗?”
还没等王治宇回答,江倚槐的声音悠悠往前飘:“大头,你别把他骗瘫了去医务室,下午听写就没人和你分工了。”
所谓听写,大概就是听了也不会写。“大头”是江倚槐给王治宇量身定制的称呼,王治宇一听到听写就怂,果真一个头两个大,幡然悔悟:“哦……江大佬在理,我这就摒除杂念,遁入书门!”
董力帆似机器人般挪腾脖子,怯生生偷瞟了眼窗外。只见外头空无一人,阳光明媚,这才从被吓到的半懵状态中醒悟过来,立即去找王治宇算账,说话声音却还是压低的,毕竟前头,韩姐还在黑板上噔噔噔地奋笔疾书,大有不凿穿黑板不罢休之势。
“好啊你,下次你上课看那什么的时候,我直接告老张,不让你写个万字检讨在广播里读我就不是人!”
现下讲解的这题,陆月浓显然没错,他见韩姐写了几步,就知道思路和方法是完全一致的,大概拿不出更精准便捷的解法了,于是直接把自己的解法在填空题边略写了一遍流程,早早收笔。
捧起课外书的时候,陆月浓听董力帆和王治宇吵得热闹,正闲着,故而不嫌事大,勾着嘴角道:“什么‘那什么’?”
董力帆转过头来,看了眼陆月浓,转而又对着同桌看了几眼,眼神两点一线地辗转,他一时卡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咳……那个……”
然而,陆月浓扶了扶眼镜,还是那副似笑非笑、斯文至极的模样,盯着他看。
董力帆见到陆月浓这般眼神,再不敢与他对视,生硬地挪开了目光。他弱小可怜又无助,只好对着全世界用眼神传话:“我该咋办!”
江倚槐却转过身,抚上董力帆的肩,把他的惶惶不安拍散,又附赠几句劝慰:“别怕帆儿,你告诉他也没事,不是我跟你乱讲,这方面,你可能还不如你陆哥懂得多。”
董力帆先是习惯性“嗯”了声,而后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才慢一拍反应过来:“……啊?”
王治宇用眼神委婉告知他:是真的,你最好相信江大佬。
要是在走廊上随意找一个同年级的学生,问他陆月浓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多半会回答:学神啊。
在整个年级眼里,陆月浓绝对是个标标准准的学生模范。考试时发挥稳定,名占榜首,鲜少有谁能与他争这个头榜。而上课时,甭管别人是执笔还是放笔,陆月浓总是写着、记着,且并不死记,自成一套归纳总结的体系。
班主任郁冬将江倚槐安排到陆月浓边上,大约也是因了这些好处,毕竟江倚槐是个艺术生,来校的日子很有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陆月浓都仿佛是按照学校对好学生的要求,从程序里编辑生成的,但亲近的人就会知道,陆月浓的性子,其实不似师生对他的固有印象。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只能远远看他,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也就忽视了冷硬的锋芒。
陆月浓时有出格,甚至在大部分时候思想很危险,直奔着违规乱纪去,指导别的学生如何逃过监控出学校,去黑网吧,甚或打架。这些也是江倚槐在过去的半年与之后的一年多里,慢慢见识到的,虽然江倚槐不明白陆月浓这么做出于何种心态。
王治宇刚知道那会儿,也险些惊得下巴合不上,直呼:“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觉得陆月浓厉害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论是学还是玩,都能得心应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初登高中的年轻小子们,热血满腔,心高气傲,鲜少有服气谁的时候,但真的佩服了,也就是打心底里认定了。
江大佬之所以是江大佬,是因为球场上没人打得过他,且不论是什么球什么场,都能得心应手,酷就一个字。
而陆哥之所以是陆哥,一方面是源于他学与玩全都强无敌,另一方面,还非常简单的因为——他从不藏着掖着,愿意提供作业范本,以拯救秃头学生于苦海。通俗地说,就是不摆好学生架子,能坦坦荡荡地让人抄。
韩姐说“下课”的时候,江倚槐抓准时机,抱起球衣球鞋,起身欲往厕所冲。
陆月浓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差点忘了,你裤子拉链没拉好。”不轻不响,这话像纤细而柔韧的藤蔓延伸出去,刚好能缠住江倚槐迈出去的脚。
因体育课男女分开,一个班的人数减半,所以年级规定体育课由两个班合上。每到这时,有些隔壁班的女孩子便会聚集在班门口,等朋友一道去操场。
门外女生不少,嬉嬉笑笑地聊天。若江倚槐这么耍流氓似的冲出去,被看见了那就别混了,铁定在全年级声名远扬,被笑到来年。
好在江倚槐反应不慢,立刻刹在原地,他做贼心虚般低头看了看,把手中的球衣往下遮一遮。接着,他一脸被流氓盯梢的样子转过头来,尴尬地问道:“你……别是看了一节课吧?”
“没有,大概半节,”陆月浓语气挺自然,他伸出右手食指敲了敲桌上的《陶庵梦忆》,“前半节课没看你,听过题我在看这个。”
那时恰好季春,风似是由慢火蒸过,暖而缓,拂得人熏熏然。一把火就这么纵在他脸上,烧得耳根都红了。
江倚槐立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才发觉被陆月浓逗了。陆月浓就算盯准一道题看一节课,也不会无聊到来盯他的裆。而自己居然害羞得像个姑娘家,他气不过地举了举拳头,只是有些不甘心,没想真打上去。
陆月浓站起来,往教室外走:“课快开始了。”
江倚槐看了眼墙上的钟,果真如此,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登时被惊得烟消云散,他忙不迭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