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286
而今夜宿在栖鸾宫的桑湄,正在与奚旷细数每个夫人的细节。
“长平侯夫人打扮素雅,谈吐有礼,身上的布料虽贵重,却不时兴,可见是个沉稳之人,当是长平侯的贤内助;怀化将军夫人性子招摇,心直口快,不大会说话,但应该也不大会说假话;蒋尚书夫人穿金戴玉,花枝招展,但提起丈夫却转移话题,大约是过得滋润,但夫妻不和;陆祭酒夫人是续弦,比我还小,庶女出身,席上根本不敢主动说话,可见在家中也没什么分量……”
她事无巨细地说着,一抬眼,就发现奚旷正瞧着她发笑。
她微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啊。”他撑着头,伸手捋了捋她的鬓发,“长平侯夫人是贤内助,怀化将军夫人是女版怀化将军,蒋尚书夫妻不睦,陆祭酒夫人在家里说不上话……都听着呢。”
“那你笑什么?”
“你今天这场赏菊宴,是不是光顾着看人了,压根没有赏菊?”
“那菊天天开在御花园里,早赏过了。”桑湄冲他翻了个白眼。
奚旷:“所以今日我特意让人搬过去的新菊,你也根本就没瞧见。”
桑湄一愣:“什么菊?”
奚旷故作难过地叹了口气:“那还是宫廷御匠专门培育的菊花,平日里宝贝得很,栽在盆里精心养护,都不肯往御花园的地里种。你倒好,我辛辛苦苦亲自去挑的,那花匠大约在心里把我给骂翻了,结果你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奚旷眄了她一眼,“我连宫女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你在赏菊宴上,当着各位夫人的面,问那是什么花,那宫女就该回答你说,‘那是陛下特意送给娘娘的新菊,名为凤凰振羽,宫里只有一株’,届时,那群夫人们不得羡慕死你?”
桑湄:“……”
“好罢。”她坦率地承认错误,“我没注意那盆花,要不,你现在带我去看看?”
“这么晚了,我困了,要去你自己去。”奚旷翻了个身,背朝着她躺下。
嗬。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桑湄深吸一口气,靠上去,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软着嗓子,娇滴滴道:“陛下,臣妾错了。陛下带臣妾去看看那菊花儿嘛。”
奚旷打了个哆嗦。
桑湄几乎就没对他撒过娇,这猛地一撒,怪瘆人的。
他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心惊肉跳。
桑湄笑得愈发阴森:“去不去?我数一二三,一,二……”
“走罢。”奚旷坐了起来。
桑湄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穿戴齐整出门,门口值夜的宫女十分诧异,谁知奚旷却道:“拿个灯笼来,朕与皇后去御花园逛逛,谁都别跟着。”
宫女只能应是。
明亮的宫灯很快取了来,细细的长柄握在奚旷手里,他另一只手牵住桑湄,慢悠悠往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奚旷提着灯,牵着桑湄走在路上,不多时便来到了白日里摆设赏菊宴的地方。亭廊回转,奚旷停下脚步,指着金色花丛中那一抹唯一的深红:“瞧见了没有?”
灯笼照过去,颜色本就浓重的花瓣,在夜里显得更为幽雅,舞环形的花瓣层层叠叠,细而密地舒展着,微微露出一点底层的黄色来。有夜风悄然拂过,无数细瓣颤动,宛如凤凰振翅。
“真漂亮。”桑湄忍不住赞叹,“这样显眼的颜色,我白天怎么竟没注意呢?”
“谁知道你,大约该找太医看看眼疾了。”奚旷撇了撇嘴,“这么大朵花,万金丛中一点红,竟都看不见。”
桑湄仔细想了想,终于呀了一声:“我见过的!席上有人瞧见了这花,还夸了几句,我当时竟没放心上。”
“勾心斗角得太认真,连花也不赏了。”奚旷摇头叹息,“对牛弹琴,不外如是。”
桑湄去揪他的耳朵:“你说谁对牛弹琴?”
奚旷躲开,手里灯笼一阵摇晃:“怎么,身为皇后,连点实话都听不得?”
两个人在亭廊上打打闹闹,也没有旁人看着,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追逐奔跑。桑湄提起裙子,一个猛冲,跳上奚旷的背,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谁是牛?谁是牛?”
奚旷拍着她的胳膊:“杀夫了!杀夫了!”
桑湄笑着,勒他脖子勒得愈紧:“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奚旷弓起腰,忽地把宫灯丢到一旁,双手握住她的腿,将她往背上再一送,然后直接在转起圈来。
桑湄尖叫道:“奚旷!”
“干什么?”
“放我下来!”
“你胆子不是很大么?”
“晕死了!快放我下来!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不幼稚,不无聊,好玩得很!”
“我喊人了!”
“你喊,看他们敢不敢来。”
桑湄一低头,咬住他的耳廓。
奚旷轻嘶一声。
她松开牙齿,轻笑一声:“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奚旷忽然就不吭声了。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热的。于是她笑得愈发灿烂,搂着他的脖子,道:“我们回去罢,你背我回去。”
奚旷嘀咕道:“朕天威何存!”
“回床上,不自有你大发天威的时候么……”她的热气呼在他的耳畔,令他愈发躁动。
奚旷没再说话,背着她,默默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宫灯,又默默朝着栖鸾宫走去。
回去的路上,偶遇了巡逻的金吾卫。
金吾卫们用震惊的眼神注视着帝后二人,一动也不敢动。
……
没过多久,长安城内便掀起一股丈夫背妻的热潮,当然,丈夫们往往是被迫的。
谁让妻子们都说:“连陛下都肯背着娘娘月夜赏花,你比陛下还尊贵不成?背一下怎么了?你的面子比陛下还大?”
奚旷并不知道此事,只是觉得,近日上朝,有几个惧内的臣僚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幽怨。
奚旷:?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到了年底,户部终于拿出来了一个初版的良种推广政策。由朝廷拨款,每年购买定量的良种,分发到各州县下面,普通农户只需花费和从前劣种差不多的价钱,就能买到良种。这对普通农户来说当然是大大的好事,只是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增加了一笔高昂的开支。为此,奚旷又下令全国清丈土地,按土质优劣划分等级,手中握有大量优质土地的田庄庄主,便要缴纳更多的赋税。
利益首当其冲受到损害的当然是各大侯爵世家,然而以潘起为、孟敬升为首的天子近臣强烈拥护,又有以卫国公府为首的世家自称愿为表率,支持与反对两方僵持许久,最后还是反方败下阵来。
新政颁布,民间一片歌功颂德。
天气愈发冷了,新春将至,宫里头一片张灯结彩。皇后娘娘发了赏钱下去,宫人们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除夕当夜,帝后携手登上长安城最高的丹阙楼。
每年过年,长安百姓都有点放点灯祈福的习俗。从前北炎还在的时候,每任皇帝也都会率皇后登上长安丹阙楼,共同点燃一盏最大的天灯,为百姓祈福。然而大乾开国以来,还尚未有过此类活动,是以,今年帝后要登丹阙点灯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长安城都为之沸腾。
碧瓦飞甍,金渠玉砂,帝后二人同着绛色纹金宫装,登上丹阙楼最高一层。
桑湄从来没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低头稍稍往下一看,只觉下面熙攘人群如黑点,满街煌煌彩灯令她眼花。
然而她这么一探身一低头,便叫下面等候已久的百姓瞧见了,纷纷激动地欢呼起来。
奚旷笑道:“你往前看。”
桑湄抬起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灯烧月下,沸地笙歌。
万千景致,大乾盛世。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响,第一支烟花冲上云霄,宛如电光霹雳,照亮整片夜空。随即满城烟火齐绽,朱尘连雾,薰燧乱星,纷落如雨。
人潮涌动,欢声震天。
“朕早说过,会让你成为大乾第一个,登上丹阙楼的皇后。”他含笑说道。
柏树递来一只巨大的天灯,比人还高,灯面撑起,透过薄而韧的纸面,能看到对面人模糊的剪影。
“写个心愿罢,湄湄。”
桑湄想了想,接过秋穗递来的蘸了金粉的墨笔,提袖悬腕,在上面端正写下:春韶介祉,谷物荣收,贤才汇征,九州丰乐。
她写完了,见奚旷还迟迟不动,不由好奇:“你怎么还不写?”
奚旷道:“等你写完。”
她不解,就见他把灯面转了过去,细细看完她的字,轻轻一笑,然后在末尾补上日期,又盖上了鲜红的玉玺和凤印,以示这是他们二人共同所愿。
桑湄惊讶:“你不写吗?”
“所愿一致,又何必画蛇添足?何况湄湄字写得漂亮,神明见了,大约也会喜欢。”
旁边又端来火油棒,奚旷示意桑湄将天灯捧起来撑开,自己则举着火油棒,点燃了天灯下的蜡台。
火焰静静燃烧,北风与热火交织,桑湄望着愈来愈膨胀的天灯,微微一笑。
“一起放罢。”她对奚旷说。
于是奚旷的手指也搭在了她的手指之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那天灯越来越鼓、越来越高,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时,两个人同时松开了手。
描绘着秀丽山河图景的巨大天灯,带着几行劲秀墨迹,晃晃悠悠,就这么飘进了遥远夜空。
浩荡无垠的墨色苍穹,眨眼即逝的斑斓焰火,与一盏长久明亮的圆点。
桑湄仰起头,头上钗环轻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奚旷揽住了她的肩膀,偏头望去,她眼角微红,不知是被焰火映的,还是自己生的。
于是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几乎是用气音道:“湄湄,我们以后会更好的,对不对?”
桑湄笑了笑,说:“对。”
天灯已放,城内百姓也陆续放起了自家的祈福灯。
不一会儿,便漫天都是摇曳光点,已然分不清那第一个天灯究竟去了何处。
新岁的钟磬敲响,满城人声鼎沸,市卫司的人在极力维持秩序,整座长安,显得吵闹又兴奋。
“新春喜乐。”奚旷望着桑湄,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桑湄抬眼,纤长的眉,明亮的眼,饱满的唇,她攀住他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尖,也亲了亲他的眼睛:“新春喜乐。”
作者有话说:
要准备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