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6
他想做什麽?狐王问,感觉到湛非心情无比凝重。
虽然容器死亡,他们确实有场硬仗要打,弄不好可能连命都得交代上去,但湛非心里的沉重似乎是为了别的原因。
湛非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此刻他还能祈祷些什麽?
而白远的神识沉默片刻,终於还是忍不住对凌云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凌云所谓解开伏魔阵的另一个方法,实际上并非针对伏魔阵,在修仙鼎盛的时期,道士或巫士不管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或为了保住族中独苗,不乏有人走上这条极端的路。
以寿元换法力,轻者寿命缩短,重者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他自然不希望凌云走上这条路。
但白远的自由是他们的唯一希望。
把她救回来,保她一世平安。凌云只是淡淡地道。
白远沉默片刻,终究道:我保证。
凌云在阵眼的位置站定後,湛非和狐王也到了。
「让我搭把手吧。」湛非早猜到凌云的打算,「如果前辈受困伏魔阵,我这把老骨头也是要战死前线的。」他与狐王说好了,万一解开伏魔阵消耗太大,他会拿自己的命去扛,保住狐王,让牠务必找凌家其他人结契,贡献一份战力。
大恩不言谢,凌云只是冲着湛非点了点头。
来不及等到朔月夜的子时,解开伏魔阵的难度会加剧,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琥珀若死,连最後的希望都不存在。
刻不容缓。凌云立时催动最大灵力,额间红色印记与眉尾眼梢的红痕炽烈如熔岩,流风回旋,飞沙四起,原本黄昏时分晴霁的天空瞬间黑云密布,整个阵眼被包围在龙卷之中,苍白的闪电围绕着龙卷,所经之处,万物灰飞烟灭。
凌云飞扬的长发,渐渐的化为与雪色衣袍同样的白。
一旁的湛非吐出一口鲜血,却继续施放更多灵力。
同一时间,青阳城数里之外的小镇,一身玄色锦袍,病气地披散一头长发的男人,原本正盘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闭目养神。
他华贵舒适的马车停在河边,小厮则汲水煮茶,对於主子眼看向晚,青阳城明明就在眼前,却懒得赶路,没有半点微词。
实际上,男人身边四名伺候的仆人,一色年轻秀美,手脚俐落轻快,唯主人命令是从。
毕竟如果不是主人,他们还只是深山里灵力低微的药草,得等上千年万年,运气足够好,没让飞禽走兽啃了才能成精。
他们主子的大名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还和皇室关系匪浅。大概是厌烦了在京城里走到哪都被陌生人何老板长、何老板短地恭维,一个月前收拾了一些细软,坐上家里最舒适的马车,一路游山玩水地往青阳城来。
既然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当然是随心所欲了。
突然间,西南方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河边打坐的何世叹猛地睁开眼朝那片妖魔肆虐的天际看了一眼,暴怒而起,「胡闹!」没有向仆从做出任何交代,何世叹的身影已经化为一道青光,疾飞向那片雷霆与风暴。
青白的闪电像藏身诡黑云层深处的远古巨龙,忽隐忽现,夹杂着风暴与雷电的龙卷不停扩大,难以想像龙卷扫过之处是怎样的一片疮痍。
凌云嘴角和衣襟已被自己的血染红一片,伏魔阵却只是发出刺耳鸣响。
灵力不足虽然能以寿元相换,但若要以此强启伏魔阵,却可能连方圆百里内都被摧毁,不是走投无路,白远并不愿这麽做。
这时青光赶到,何世叹甚至来不及咒骂他们的胡闹,只能站在另一个压阵的方位,释放自己的灵力以稳住因为被强行扭转而不稳的伏魔阵。
何世叹的灵力宛如亘古不息的海潮,更胜徘徊九天的罡风,丰沛而强劲,顷刻间怒风消停,雷霆止息,赤红天光穿透沉厚的黑云,也把云中的黑气洗涤一空,金雨与霓虹遍洒人间,一派春和景明的祥瑞之气。
银白巨蛇飞升九霄,牠巨大如山岳的半透明身体拂过被龙卷与闪电肆虐过的大地,雪白冰晶凝结住破碎崩塌的山河,冷却灿原的天火。
最後,牠回到阵眼处,在凌云身子倒下前化为人形,一手扶住他,另一手的掌心托着一团白光,按进他额心。
凌云的寿元几乎耗尽,但如今他既已重获自由,自然是要保下凌云的。
白远让凌云闭目打坐,身後的狐王同样也替湛非续了命—牠知道老友活够了,不过还是私心地希望他再陪牠醉看几宿明月清风,互相吐嘈说浑话。
凌云与湛非是勉强被保住的,若非何世叹及时出现,这会儿怕是连形神也要赔上去,此刻盘腿抱元守一,自然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两尊上古大妖,来到何世叹身前,跪了下来。
「师尊。」
何世叹初苏醒那时,就已经被这些逆徒气得都要经脉逆行,这会儿竟然沧桑地觉得自己好像习惯了,当下谁都不看地挥袖就走,「还不快去救人。」
「把她捞上来,屍体必须带回藏浪山庄!」除了韩子胥和巴力斯,所有人都下水搜索捞屍。
想不到这群绑匪足足有四五十人,捜索范围甚至到达对岸。
没多久,对岸的下游处似乎有动静,韩子胥看了船上的双生子一眼,转头和巴力斯说了些什麽,才以着论妙的轻功,踩着水面渡河而去。
凌晶明白他们只留下这个金毛男看守他们,并不是轻敌……哀伤地说,他和弟弟确实不值得敌人全神应付。何况对手是什麽样的怪物他一清二楚。
意外的是,这位巴力斯似乎是个草包,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嫌这工作枯燥而且大材小用,接着他避开满是鸟屎的码头,一跃飞身上船,咕哝着进船舱里找吃的。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在行船时凌琥珀已经咬松了他们俩身後的草绳,凌晶手腕上还绑着暗器,三两下就替自己和弟弟解开束缚。
兄弟俩一面提防着搜河的人发现船上的动静,一面留心船舱里的巴力斯,在成功跳下船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死命逃跑。
不管这些人是否欲擒故踪,大好机会不跑是孙子!分开逃命的话,只要有一人逃回家就有希望,逃不回去至少也要想法子给家人送信。
而船舱里,巴力斯悠哉地倒了一杯酒,心里慢悠悠地数着数。
肉票都是要杀的,当然要玩过再杀罗!大爷他今天心情好,就数到一百好了。
下游对岸处原来是捞到一具猫屍,屍身都烂了,当然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韩子胥折回船上时,对於巴力斯竟然只顾着喝酒,把人给看跑了颇有微词。
「怕什麽?就凭那两个小鬼,能跑多远?猫捉老鼠玩过吗?不如咱们来比比看,谁能先逮到猎物?!」
韩子胥知道巴力斯说的没错,那两个小鬼武功太差,逃也逃不远,因此他不打算陪他一块儿胡闹,「你想找乐子我不管你,别耽误正事就好。」
找到容器,确认她死透了,才是他们此行的重点,那两个孩子是生是死,根本不重要。
巴力斯当然明白事情孰轻孰重,但在太过漫长的生命里,感官与肉体的享乐於他早已乏味,唯有杀人能带给他无上喜悦,他怎麽可能放弃诱人的猎物?
默默数到了一百,他舌头舔过嘴角酒渍,一阵阴风袭来,船舱里哪还有任何人影?
巴力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凌晶。
小老鼠,觉得自己有机会活下去却又幻灭的滋味如何?!」他故意不接近凌晶,而是在附近晃悠。
凌晶只希望来追他们的只有这家伙,那麽他只要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行了。他往暗巷堆叠的杂物射发精钢针,趁着杂物坍塌时无声地往另一个方向移动。
巴力斯绕到巷子口时,才发现这只是声东击西。「还不错啊,看来你依然觉得自己有机会呢!」
临波城有大片废弃建筑,最适合捉迷藏,凌晶并不着急,尽可能满足那变态的玩心,只要他一直锁定自己就好。
但是再怎麽费尽心思,他能用的招也有用尽的时候,巴力斯的耐心终於告馨,「我知道你的如意算盘,以为拖住了我,你兄弟的生存机会会大一点?真是天真。」
他突然从天而降,截去了凌晶的生路,「其实我的另一个同伙已经把他给杀了。」他想看看这张漂亮的脸写着绝望时有多麽迷人。
然而凌晶只是面无表情,「你是说,你是你们之中比较蹩脚的那一个?!」他成功激怒了巴力斯,铁铸的五爪扣紧他纤细的脖子,「但是,我凌虐人的手段,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开心吗??」
「通常各方面都不行的人,特别爱往这上面找安慰。」凌晶悄悄地按住了手上的暗器,等待对方恼羞成怒的刹那……
想要逼出猎物的绝望不成,自己反倒被激怒。巴力斯手上施力,背後却受到袭击。
凌晶气急败坏地瞪大眼。
「我在这里!来追我啊!」凌砾在巷口冲着巴力斯扮鬼脸。
这个白痴!枉费他拚命拖时间!不用巴力斯使力,凌晶都要呕血了……凌砾一直都不聪明。
但他也一直都知道,哥哥每次都要他走相对安全的那条路,自己引开危险,就像这次,哥哥要他往郊外走,而他自己朝城内流民的聚集地去找救兵。
这座城很可能早就成为绑匪根据地,找个屁救兵?
他或许很没用,但皮粗肉厚,好歹可以当肉盾!
「不敢追我的是孙子!」凌砾骂完,祭出了连当年拔筹赛都没有过的气力施展轻功跑了。
然而对手并不是什麽江湖菜鸟。
一阵天旋地转,巴力斯一手抓着凌晶,另一手已经擒住凌砾。
「哪来的笨老鼠?」巴力斯哈哈大笑,凌晶一脸灰败,凌砾满脸愧色,双生子奋力地冲着他踢腿,凌晶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着巴力斯的脸射出一枚精钢针。
精钢针射穿了他的脑,黑色的血溅在双生子脸上,却显然无法令巴力斯收手,只让他狂怒,「两只臭老鼠……」
就在这时,一声令大地震荡,万物惊悚的虎吼穿破迷雾,将方圆百里内所有生物都惊醒了。
伏魔阵破,体内束缚不再,灵虎终於重现威风!
妖族每一支系都有自己的强项。
灵虎一族,法力普通,身体素质却是天生的战士,力大无穷,皮粗肉厚,蛮勇无匹,而且恢复力惊人。
那点小骨折,放在成年灵虎身上,简直跟断了一片指甲一样不痛不痒。双生子没见过凌琥珀的成虎状态,当下两个人尽管双双被擒,还是魔怔了那般看着巴力斯身後。
巴力斯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头顶一暗,他抬头望去,竟然是一张巨大的虎脸。
一头巨虎蹲在他身後看着他。
这什麽情形?
巨虎抬起一只前掌,探出一根爪子,戳了戳巴力斯,顺道把他的背戳出了两个血窟窿。
巴力斯总算放开双生子,一怒之下抽出西洋剑就要反击……
「啪」、「轰」——
双生子只感觉到一阵强风扫过,那速度太快,貌似是巨虎右掌拍蚊子似地拍了一下,就把巴力斯拍去撞墙了。
倒在瓦砾堆中的巴力斯挣扎着想起身,但巨虎已经一脚踩住他,一个使力,地面被踩出一个虎掌窟窿,这名瓦西里的心腹则被踩成了地上的蚊子血。其他的闇血族陆续地追了过来。
你们找地方躲好,别妨碍本大人大显神威!
双生子脑海里,凌琥珀的声音真是拽得不能再拽。
所以……凌琥珀在生死关头中灵力大爆发地晋级成了巨虎吗?双生子并不知道「容器」的事,脑补得倒也十分精采。
凌晶立刻拉着弟弟躲到一边去。
「上啊!琥珀——」凌砾还大声喝采哩,「用你的法术打爆他们!」像大蛇那样绚丽神奇的法术是吗?
抱歉,不会!
「啪啪啪啪啪」!那些前仆後继过来送死的闇血族,每一个都被快得看不见影子的虎掌拍成了蚊子血,凌琥珀不只手快,飞扑的动作更快,敌人不是陷进地面,就是飞撞横扫过一排建筑物,没一个留全屍。
她只会这种简单又暴力的招式。
本大人就是这样的一头虎!纯朴但霸气的一头虎!
好久没能变成巨虎,凌琥珀玩得还挺开心,直到一道凌厉剑气排山倒海而来,凌晶幸而早早拉着弟弟躲得老远,她的脸颊却被剑气划了一道。
是韩子胥。
你们先走吧!在这里碍手碍脚。凌琥珀道。
这回不等弟弟有任何反应,凌晶一把揪住凌砾的衣领,施展轻功便跑。凌琥珀知道这人不好惹,但还是抓了抓地面磨着爪子,然後伏低身子,翘起屁股,打了个大呵欠。
一堆碎屍块被吹得向後滚,待韩子胥动手时,凌琥珀已经开始打蚊子似地乱转。
但是这只蚊子特别难打,跳来跳去,飞来飞去,她打碎好几栋建筑,地上盖了一堆虎掌,就是打不到。
「吼——」有种站着让她打啊!
巨虎几乎将废弃建筑群破坏殆尽。
而暗处,十二煞按兵不动,他们认为只要韩子胥能跟这头巨虎耗着,他们迟早能找到机会动手。
但这如意算盘却在天边一道白光袭来,整座临波城,包括所有闇血族被包覆在万年不化的冰晶下,被粉碎殆尽。
就连韩子胥也被冰住了一只脚,全赖身手迅速才没有被定住身。
「云哥哥!」
凌琥珀一见这些冰晶,就猜想是凌云到来,转过身见到的却是一头白发的凌云,她隐隐感觉到发生了什麽,连忙恢复了人形,忧心忡忡地看着心上人。如今法力回到身上,受伤的狼狈与一日奔波的风尘仆仆都不复见。
她看起来好极了。凌云总算露出微笑。
「云哥哥,你怎麽了?」凌琥珀跑向他,一脸担心。
虽然白发的云哥哥依旧是天仙大美男,但她还是揣揣不安,怯怯地拉住他的手,只摸到一片冰凉,她忍不住用自己手掌包覆住,想把自己的温暖分给他。
「没事。」凌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从今以後,我可以陪着你到处游山玩水,去你想去却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真的吗?」其实一直以来,不能离开青阳城的只有她,凌云离开了青阳城顶多是没了法力,但还有武功。
可这些年凌云为了她,竟然不曾踏出青阳城半步。「伏魔阵已经消失了,以後咱们想去哪就去哪。」
「那……想拜堂呢?」凌琥珀垂下脑袋,难得羞涩了那麽一回。
凌云失笑,「好,回家拜堂。」他牵起她的手,所经之处,大地一片雪白,迷雾随轻风消散,星空澄霁。
白远对於自己负责收拾善後倒没有太多意见,自由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就是他的冰晶覆盖了大半座临波城,把所有闇血族和吉量的傀儡都失手杀死了,而最该杀的韩子胥却自己断腿求生跑了。
身为瓦西里麾下的最强高手,留着也是後患,可闇血族再厉害,总不可能腿断了还能长出来吧?
真要赶尽杀绝也不是做不到,但他还得负责捞回双生子呢。
「你们两个。」白远一手一个地拎着双生子的衣领,笑咪咪却威慑十足地道:「从今以後,最好别再踏出青阳城半步。」
尾声
广延国与金陵南方的宝应区隔着卫海,虽然两国西南与东北有山路接壤,但与其走那破碎崎岖的山路,人们宁愿依靠发达的海运,所以在金陵的宝应区,以及广延的东海岸,几乎难以分辨两个国家的差别,因为彼此的文化与商业交流已经持续上千年。
对凌琥珀来说,这国家的许多事物也非常有亲切感——山神族人下山时也会坐船到对岸去做生意,带回来的好东西有一部分就成了凌琥珀的贡品。她对这个四季如春的国家第一眼就非常有好感。
因为这个季节,金陵国青阳城以北几乎都被大雪覆盖,但在广延国南方依旧艳阳如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