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荣与西南的边境有一片荒无人烟的深林,重荫高树,崇山峻岭,绵亘不绝。
翻过奚山千级石阶,回春谷,就隐藏在这片山林之中。
时云趴在穆辰的背上,一手抱着穆辰的脖子,手里抓着根树枝一晃一晃的,另一只手抓着块糕点一口一口地咬着,倒是惬意得很。
石阶已经爬过了一半,时云吃完了糕点,抬起袖子擦了擦穆辰额角的汗水,口不对心地说:“穆辰你怎么慢下来了?累了?你也太弱了吧。”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穆辰有点无奈地说。
并没有能够站着的时云:“……”
她笑了笑,用手里的树枝轻轻戳了一下穆辰的下巴,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那你想我说什么?穆公子辛苦了,穆公子真厉害,还剩下四百多阶,小女子我相信穆公子肯定能气都不喘一下地就爬完了。”
穆辰的耳朵开始泛红。
穆辰这家伙一张脸跟糊了八百张皮一样,厚到令人不敢想象,偏偏耳朵尖晶莹得很,一点经不起逗。
穆辰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脖子,红着耳朵,还能装出一副大尾巴狼的四平八稳,呵呵说道:“要是你敢在别人耳朵边这样讲话,我打断你的腿。”
时云:“打断谁的腿?”
穆辰:“……”
穆辰:“打断那人的腿。所以为了他人的生命安全,熙芸郡主记得跟别人保持距离。”
时云:“呵。”
原本跟在旁边的念微默默放慢了速度,自觉落后了好一段路。
暮春的奚山景色正好,风吹得舒服,她依靠着的肩膀也很让人安心。
时云一歪头,看到了满地眼熟的淡蓝小花簇拥在一起。
是彩笺啊……
这么一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穆辰突然开口道:“说起来,时云,你觉不觉得我现在背你,就像十五年前荣昌郡王背着柳夫人上奚山一样。”
时云愣了愣,垂着眼睛看了看眼前黑漆漆的后脑勺,没忍住,上手敲了一下,哭笑不得道:“要是换个人,没准以为你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是我了。”
穆辰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然而时云却不太在意的样子,继续说道:“当初我爹是求人救命的,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时候,一步一跪一叩首,可比你现在难多了,不过……”
时云像是起了逗弄的兴趣,手中树枝在穆辰的脸颊上扫了一下:“真要说像,有一点倒是挺像的。”
穆辰心里炸开了。
哪一点?
夫妻吗?
是夫妻吗?
穆辰脑袋里又开始蹦出大女儿二儿子三女儿……
时云伸了个懒腰,冷漠无情地砸碎了他的幻想:“都是一个男的背着一个女的,女的还都是美人,这点挺像的。”
穆辰:……
他觉得这女人就是恃宠而骄!
**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曲折一些,等到穆辰背着时云见到“回春谷”这三个大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峰下边,留着山峦一圈白亮的边,天已经暗了下来,仰头几乎能看见星子。
刻着“回春谷”的巨石旁边,坐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外衣敞袍穿着,翘着二郎腿,拎着个酒坛子配着熏鸡,香味几乎要越过高山飘到十里八乡,男人嘬着牙花,狂放不羁地朝着翻山越岭的三人招了招手说:“阿云来啦,来来来,师父给你准备好了美酒烤鸡接风洗尘,坐过来吃。”
两个的确很饿的人和一个被背着吃了一路的人默默瞅着那一盘只剩下鸡头鸡脖子和鸡骨头的熏鸡。
时云扶额说道:“师父,我们赶时间去战场,那边等不起,您说过的,我的腿要恢复,最快三天就够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宋予桑眯起的眼睛掀开一线,他看了看时云,又看了看背着时云的穆辰,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的念微,却没有回应时云的话,反而问道:“怎么只有念微跟着?折莺呢?你没有她伺候能习惯吗?”
“你这是在说我不会伺候人吗?”念微龇牙咧嘴地瞪着宋予桑。
宋予桑哈哈笑道:“哎你可不就是不会伺候人吗?你说说从小到大折莺和阿云给你收拾过多少烂摊子?”
宋予桑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摆摆手把几个人引到谷内一间木屋里,示意穆辰把时云放到床上,一边洗手一边说道:“三天,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陪陪我这孤孤单单的老头子,腿也能恢复得更好。”
穆辰闻言有些犹豫,他问道:“宋谷主的意思是,三天是不太够吗?是不是需要多调养几天?”
宋予桑胡子一抖,还没说话,就接到时云一个凉凉的眼风。
时云对穆辰皱了皱脸说:“你别听他忽悠人,这种程度的疏通经脉三天正好,他就是想我留在这里好给他打下手,当初剥削了我那么多年,现在我可不听他的了。”
宋予桑听着“剥削”两个字,连眉毛都在抖,他一副“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表情,随手挥了挥说:“你们俩出去,食舍里准备了豆腐炖饭,要吃多咸自己放盐,念微你还记得怎么走吧?”
没等念微回答,他就赶狗似的把俩人往门外一推道:“记得就好,滚滚滚赶紧滚,别出在这里影响我发挥。”
木门在俩人面前哐当一关。
所以……豆腐,炖饭?
还自己放盐?
穆辰有点难以想象,时云以前在回春谷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还没冒出什么别的想法,门又一下子打开了,宋予桑露出个脑袋,看他们还没动,竖着眉毛怒道:“怎么还不滚?杵在这里想偷学我回春谷医术吗?全部退出一里开外,我数三声,三声之后我要还能看见你们我就不治了,三……”
穆辰跟念微瞬间跟俩兔子似的刷的窜了出去,顿时没了影儿。
宋予桑这才叹了口气,关上门,背对着时云站了一会儿,确定门外的人没有再回来,他才垂下目光,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认真而凝重,这样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个神医的样子。
他沉沉地问道:“真的只能呆三天?要我看就算战事紧急,前线也不缺你这么个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的女娃子,至少呆足十天怎么样?”
时云仰面躺在木床上,闻言只是笑了笑,说:“师父,弟子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因为腿脚不便而成为累赘,她甚至想直接赶往西南。
虽然一路上,穆辰也不停地在对她说,不用太着急,毕竟根据她的梦境,他的父兄之所以会出事,是被六皇子和奉天殿一起设计了,才踏入了陷阱,但如今段珩被流放了,六皇子一个人根本不成气候,这边他也再三提醒过父兄,无论如何,死守城池为上,千万不能进入西南密林主动出击,穆老将军和西南人斗了大半辈子,有的是经验,这次也一定能够凯旋。
但她就是不安。
只要奉天殿的那个人还存在着,她就没有办法安下心来,所以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西南……这样,万一真的出了事,万一,两位将军受了伤中了毒什么的。
她还能救一救。
这一次,她不想再让穆辰失去亲人。
所以,哪怕能早去一天,她都会拼尽全力。
宋予桑看了时云的表情,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了,要怪就只能怪西南的战事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就不怕留下病根吗?”
时云弯着眼睛笑道:“弟子,这不是相信师父吗?”
“好吧,为师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宋予桑无话可说了,他从柜子里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药材和银针,临到头了,又有点不忍地别开眼睛轻声说道,“你……罢了,你尽力忍吧,若是实在忍不住了,叫出来也是可以的,师父不会笑话你。”
时云闭着眼睛问:“会有多疼?”
宋予桑说:“会比生孩子更疼。”
时云吐出一口气,自得其乐地说:“那可好,以后我生孩子的时候,可就不会怕了。”
“你要是等会儿还笑得出来,我叫你一声师父。”宋予桑翻了个白眼。
**
屋内的灯亮了半夜,血腥气顺着门缝隐隐约约地飘出来,一同的还有隐忍的痛哼,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总也听不清明。
过了后半夜,屋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
又过了一刻钟,灯熄了,宋予桑一身疲惫地推门走出来,半眯着眼睛就准备去睡觉。
“宋谷主。”
一个他不大熟悉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响起来,宋予桑一个激灵,四下一阵乱转,才看到蹲在树上的穆辰。
他顿时吹胡子瞪眼,压低声音骂:“不是叫你滚远点吗?蹲这里做什么?偷学老夫的医术?”
“怎么会?我是个粗人,看不懂那些精细的东西。”穆辰从树上跳下来,吊儿郎当地说,“我看宋谷主是个爽快人,所以我也不想拐弯抹角,时云一向很敬重你,我担心她拖到最后也问不出口,所以特意等在这里了。”
宋予桑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一向磊落,不知道有什么能被这位没见过几次家伙特意拿出来问的东西。
穆辰说道:“我要问的东西,关于——南岭奉天殿。”
宋予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你……”宋予桑磕巴了一下,他紧锁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穆辰,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奉天殿,我不通西南蛊术,你问错人了。”
“看看您的表情,您这话,有人能信吗?”穆辰说,“更何况,您都不问问我要问什么?”
宋予桑几乎有点想落荒而逃,但还是尴尬地站在原地,一直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快瞪圆了。
穆辰也并不藏着掖着,十分直接地问道:“宋谷主,您知道,时云,她和奉天殿,有什么关系吗?”
宋予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消失了,他看着穆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的?”
穆辰毫不犹豫,毫不要脸:“时云未来的夫君,天子赐婚,聘礼都下了,这场仗一结束就成亲。”
时云这就要成亲了?
还有这小子什么人?怎么就能娶上时云了?
一向不谙世事的宋谷主呆呆地半张着嘴,想了想刚才见到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和时云亲密的样子,居然就这么被穆大尾巴狼给忽悠了过去。
宋予桑的手指艰难地搅动了几下,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投降似的说:“你……你跟我来吧。”
他把穆辰带到了一处暗室,点起烛火,说道:“这里安全,里边说的话外边听不到。”
“从哪里说起呢……”宋予桑半垂着眼睛,像没睡醒似的,用个见到拨弄着烛火,思索许久后,才斟酌着缓缓开口。
“十五年前,柳夫人被人下了蛊毒,时郡王带着柳夫人来求医,我保不住毒入肺腑的柳夫人,但是用尽毕生所学保下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所知道的事实,差不多是这样的,对吧。”
穆辰点头。
宋予桑继续说:“这是假的。”
“我不习西南毒蛊之术,对于柳夫人当时身上中的蛊毒一筹莫展……我的确剖出了柳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但是,那个孩子……阿云,她那时候已经受到蛊毒的影响,性命垂危。”宋予桑抬头看着穆辰缓缓皱起的眉毛,说,“而我救不了她。”
“即使我竭尽所能,也最多,只能保她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