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道桑榆晚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两道男子身影正静默站立于海面之上。

　　任脚下巨浪翻滚，任头顶黑云来袭，狂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海鸟盘旋在他们身旁，一切仿佛都丝毫影响不了他们的心绪。

　　他们只是安静地站着，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回避。

　　但终究，满头花白头发的唐天霖部长还是深深呼出了一口长气，一点头，答应了陈歆的要求。

　　“雨柔的确是我的女儿…”唐天霖也不再含糊，直白地说道：“她的母亲唐雯婧，其实真实姓名叫欧阳雯婧。”

　　说到这里，唐天霖扭头看了眼陈歆，肯定地继续说道：“是的，她也是欧阳氏后人…”

　　就这样，两个男人站在大洋深处，一番交谈，几分追忆，将有关唐雨柔与唐雯婧母女深藏多年甚至不自知的隐秘全都讲了出来，告诉了陈歆。

　　原来，事情还得从陈歆出生开始说起。

　　那年陈歆甫一出生，母亲欧阳玉姝因为临近生陈歆时被太乙干扰而难产，最终竟香消玉殒，身体被太乙直接夺走，带回了他的隐秘实验基地。

　　而那时的无极，也就是陈歆生父逍然，正根据一些不全的线索远在茫茫太空寻找七系流玺石。

　　等到得知讯息第一时间拼尽全力赶回来时，见到的已只有被无极护盾守护下来的小小婴儿陈歆，以及到处惨死的七星部组员，而那护盾原本是留给欧阳玉姝的佩饰。

　　一怒之下，无极发动了一场浩大的清除行动，不仅将悄悄渗透潜伏在七星部的太乙成员全数抹除，更带着几位组长前往他们当时所知晓的太乙几大部总部以及海外基地，将在场的第二级后期以上所有超能力者全数重伤，未死的成员则全部关押进了九层天狱之中。

　　太乙上下由此莫不惊骇乞怜，但凡听闻无极之名便会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但是，无极终究再未找到太乙的身影，也未发现欧阳玉姝的遗体，最后只得颓然而归，加紧了布局。

　　而没过多久，太乙中居然很快便又再度新出了不少第三级以上的超能力者来，重新支撑起了太乙组织的运行，只是却就此低调与隐蔽了很多很多。

　　听到这里，陈歆才终于知道，自己竟一出生就曾有过如此经历，但他也未去打扰唐天霖的讲述，两个人继续在大海之中漫步前行，缓缓揭开了那段悲凉的历史。

　　此后数年，七星部在无极的治理下，励精图治走向了更大的辉煌，也越来越顺畅与稳定。

　　无极眼看布局近乎完成，他瞅准时机，准备数年内离开地球寻找希望。

　　于是在慎重考虑之后，找到最有潜力的时任疾风行动组组长唐天霖，给他三年时间，在自己的帮助下半自然半强行进化到第四级境界，以平衡重新崛起的太乙势力，并设立部长之职，将七星部交由他接管。

　　但正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唐雨柔出现了。

　　在距离陈歆出生大约五年后，唐天霖与唐雯婧的女儿唐雨柔，骤然来到了世上

　　。

　　只是，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到最后却演变成了一桩谁都不愿提及的不幸。

　　唐雨柔的出生，自然惊动了当时的无极，只是在无极见过唐雨柔并且查探过之后，却赫然发现她竟具有欧阳氏的血脉与庞大潜力，简直与欧阳玉姝都差不多。

　　无极于是遣走所有人，只留下自己与唐天霖一家三口，当面追问唐雯婧欧阳氏血脉一事，并且亲自查验了一番。

　　这才惊觉这位看似柔弱且刚进化到第二级中期的温善女子，原来竟真是欧阳氏后人，虽与欧阳玉姝一样已是旁系末支，但身负的潜力始终犹在。

　　后来无极派人秘密一查，唐雯婧在结识唐天霖之前，年少时竟在太乙海外基地生活过，后不知何故也悄然离开了太乙基地，来到大陆想要安然生活，直到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唐天霖。

　　这一下不由惊到了唐天霖，唐雯婧从未向自己提过欧阳氏血脉一事，更关键的是，当时的自己过于信任她，根本没去深入查探她的真实底细，不知道唐雯婧竟曾是太乙中人。

　　当时，唐天霖甚是崩溃，甚至一度怀疑唐雯婧就是太乙组织特意安排渗透到他身边的卧底。

　　只要一回想到五年前，无极对太乙潜伏人员与高层的清理，唐天霖便深感不安。

　　然而，看着那时怀里尚未满月的唐雨柔，唐雯婧只有不停地摇头苦笑，不停地哭泣解释，不停地赔罪道歉，只说自己对于身负欧阳氏血脉确实始终不知情。

　　而她自己年幼时，正是因为太乙中人的收留才有幸活了下来，但懂事后的她，渐渐发觉太乙组织行事不正，为恶不端，反感之下才趁机悄悄逃离了太乙基地，想要重新做回自己。

　　所幸后来没过多久，她便遇到了唐天霖，而正是唐天霖救下了被太乙追捕的唐雯婧，并且最终给了善良胆怯的她一个温馨的家。

　　于是，再三权衡之下，鉴于唐雯婧确实没有做出任何不利于七星部的举动，不知道有没有彻底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的无极，并没有再伤害她们母女。

　　而是给了唐天霖一个选择，是与唐雯婧母女分开，继续完成进化，然后接管七星部，还是带着妻女离开七星部，都可以任他选。

　　“所以，部长最后以大局为重，选择了接管七星部。”

　　陈歆不由感慨地道。

　　他心想，父亲那时也确实心有点狠，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抛开大背景去谈选择和决定的正确与否，似乎也不那么讲理。

　　若当时留下唐雯婧母女在唐天霖身边，那无极走后，唐天霖的部长之位或许不会稳固，而且究竟之后唐雯婧会如何行止也尚存变数，那必将会影响到其后无极与七星部辛苦布局的大计，也是无极绝不会允许的。

　　唐天霖缓缓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沧桑的脸上都是坚毅与果敢，或许只有在内心中的某处旁人不可得见的地方，才会存有连绵不断的遗憾吧。

　　“要说雨柔，她确实应该恨我，不认我才是正常的。”唐天霖轻叹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唐天霖做出了选择，那唐雯婧与唐雨柔母女便不得不离开唐天霖，脱离七星部，自行去谋生路。

　　但在离去前，原本温善胆小的女人却哭红了眼、委屈之极地断然请求无极，抹去了她有关于唐天霖的全部记忆并废去一身能力，并且封印住了唐雨柔的进化。

　　她只愿从此以后，去真正的过上属于自己的平凡生活，与超能力界再无牵扯。

　　她也更害怕，自己今后会忍不住想这个男人，会抑制不住地前来找他，影响到他和七星部的大业与稳定。

　　当然，这同时也是一种表决心的举动，以证明她确实不是太乙的卧底，以让无极放心。

　　无极点头同意了唐雯婧的请求，并告诉她，这也是基于当时那种局面之下迫不得已的考虑，希望她怨只怨自己，不要怪唐天霖，他是一个真正能扛起责任的男人。

　　同时，无极还给了唐天霖与唐雯婧母女一个承诺以及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什么承诺？”陈歆见唐天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不由眉头微皱，疑惑地问道。

　　“先生，这个承诺，我决定放弃了，不提也罢。”唐天霖看着陈歆，坚定地说道。

　　“部长，是否有关于我？”陈歆沉思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问道，毕竟唐天霖的这个故事就是从自己的出生开始讲起的。

　　唐天霖心中一震，知道这个事情非说不可了，但脸上依然平静地道：“先生，当时无极先生的原话是‘如果将来新一任无极出现，并且尚未找到合适的婚配对象，可以请他亲手为唐雨柔解开封印，那时，他便会知道。’”

　　陈歆一听，霎时脚下一顿，静静立在了原地，久久凝神不语。

　　好半晌后，他才对着唐天霖说道：“部长，我会想办法让雨柔与你相认，让你们一家团圆的。”

　　说罢，他一点头，直接消失在了海上，再无踪影。

　　唐天霖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才面露微笑，缓缓点了点头，也消失在了海面。

　　尽管年岁渐高，须发皆白，但凡事只要从现在开始去做，岂不也不会太晚吗？

　　离开了大洋的陈歆，并未立即回到杭城去找董凌薇与唐雨柔。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了灵溪的望龙崖石碑边，抬头望了眼天色，微微一笑，迈步向着悬崖边走了过去。

　　在那悬崖边，此刻正有一道少年的身影端坐在草地上，闭目而思。

　　在少年身后则站着一位老人，只是在老人的眼中却饱含着一抹担忧与无奈。

　　“阿勒？”陈歆在后方喊道。

　　那一少一老，正是灵溪云虚竹境里的阿勒与负责人清广。

　　听闻叫喊，清广回过身来，对着陈歆一点头，问了声好，陈歆也立即回礼，然后走向了无动于衷的阿勒。

　　望着少年脖子上，那串陈歆之前带过去，在海底隐秘实验基地里亲自为他带上的金色珠链，陈歆也一屁股坐在了阿勒身旁。

　　然后，他又回头看了眼清广，微笑道：“大师，您先去忙吧。”

　　清广大师一作揖，深深地看了眼阿勒，拜辞了陈歆而去。

　　“我知道你心里定然不是因恨、不是因怖，而是刚经历一番大难，对人生在世的意义有所思考，却又还未悟透，对不对？”

　　陈歆默默地望了眼尚带着於伤的少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山林，轻声地说道。

　　沉默了许久，阿勒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陈歆，面无表情地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怕吗？被一直囚禁在幽闭的实验台上，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抽取精华，时时刻刻都在经受痛苦的折磨，差一点丢掉了性命，你还会觉得值得吗？”

　　“我或许会怕、会怀疑自己这么做的意义究竟何在，甚至也可能会有一丝后悔，但是，我肯定也会像你一样，拼命坚持下来，直到完成任务。”

　　陈歆看着阿勒，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道。

　　“其实，我真的很害怕。”阿勒疑惑地看了眼陈歆，终于站起身来，几步奔到了悬崖护栏边，放声大哭着喊了出来：

　　“我害怕！怕自己会死，怕失去师父，怕离开这个世界，我怕我牺牲那么多却最后默默地被独自遗忘在幽暗里！”

　　陈歆深吸了口气，跟着起身走到阿勒身后，任由他放肆地大喊着。

　　望着他耸动的双肩，仿佛见到了一对原本稚嫩的肩膀正逐渐变得强壮有力、富有担当，嘴角也慢慢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这里，不愿回大院里吗？”

　　宣泄完的阿勒，转过身来，面对着陈歆，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淡淡地问道。

　　陈歆只是微笑而希冀地望着他，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并不需要。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做师父的弟子，没有资格再进入这云虚竹境。我觉得自己太弱小、太差劲，什么力量都没有，只能默默地被束缚在黑暗里，什么也改变不了。”

　　阿勒边说边望向大院方向，不知是否又回忆起了过去半年间所遭受的磨难。

　　“阿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陈歆望着阿勒，拉着他回到草地上坐下，两人一同远眺着多彩的山林，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陈歆多年前曾亲历的战场。

　　那是陈歆入伍两年后，刚从特训基地准备结业时接受的最后一个实战任务。

　　那一日拂晓，他与六位战友同乘一架飞机，准备前往任务区执行任务，却在半途飞机刚绕过一座雪山，进入高原山谷中时，突遭暗处未查明的防空火力打击。

　　飞机于是被迫临时改变航线带伤飞行，之后在海拔五千多米荒无人迹的高原雪谷中又突遇紊乱强气流，飞机不堪重负直接坠地摔毁。

　　当他从舷窗外看着迅速接近的地面山坡上满眼的河沟碎石，并体会着猛烈而短暂的失重感的时候，陈歆也只能被迫随着飞机侧倾、然后翻滚，两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再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几秒钟，醒过来的陈歆，赶紧踉跄着在机舱内呼唤起同行的战友，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再也没有一位战友能够回应他。